實力派
在文學的四川,既然找不到現代的工人,找不到覺悟的農民,連土產的知識分子也如此的黯淡無光,屬於“現代”的諸多形象都還淹沒在泥沙淤積的洄水沱中,那麼,活躍在前台的是些什麼人物,圍繞著這些人物的又是些什麼樣的意象在閃閃爍爍、攝人眼目呢?
我認為,是形形色色的實力派占據了巴蜀舞台的中心。圍繞著這些實力派,文學的四川到處呈現著一種對實力的膜拜和爭奪,從而在整體上組成了一個實力的世界。
實力是現實地位和權勢的表現,在許多時候也可以稱作權力或者強力,實力派就是地位和權勢的既得者。閱讀四川現代文學作品,我們可以發現,到處都存在著這種“實力派”。他或者是軍閥,或者是地方官僚,或者是袍哥之類的民間社會組織頭目。這些人控製著大大小小的勢力範圍,在自身的“範圍”內,發號施令,提勁撒野,打擊異己,為所欲為,可以說,在文學的四川中,生存、輿論已經完全為他們所左右了。
下麵是我對四川作家描寫四川生活的一些主要作品的考察,從中我們可以感覺到“實力派”作為文學意象是何等的繁密,“實力派”在四川作家的藝術世界裏占了多麼顯赫的位置。
以目前收錄李劼人小說最全的《李劼人選集》為例,在以四川為題材的22篇短篇小說,4篇長篇小說中,以實力派人物為中心或與實力派人物有重要關係的作品就有20篇,占總數的76.9%。
以目前收錄周文小說最全的《周文選集》(人民文學出版社版)和《周文選集》(四川人民出版社版)為例,在以四川為題材的16個中短篇小說中,活躍著實力派人物的就有11篇,占總數的68.7%。
以《羅淑選集》為例,在8篇小說中,有5篇關乎實力派人物的行徑,占62.5%,艾蕪除去《南行記》係列之外,30至40年代的3部長篇小說都有地主實權人物出沒(盡管其中的2部不是以四川為題材的),6部中篇小說除《江上行》外竟有5部的人物命運直接與實權人物有關,其他抗戰以後創作的短篇小說中也勾畫了不少地方霸王形象,僅以短篇小說集《荒地》為例,10篇小說中諷刺鄉村和小縣城實力人物的作品至少就有5篇。
陳銓的代表作《天問》、《彷徨中的冷靜》都是在實力派控製的世界中展開故事的。
不惜筆墨盡情渲染“實力世界”的還有沙汀。在以四川為題材的全部70篇小說中,涉及到實力派人物的就有51篇,占72.8%。這些實力派人物包括縣長、鄉長、聯保主任、團總、鄉約、袍哥大爺、紳糧、鄉民代表主席、議長、縣黨部書記長、商會會長,甚至“地方收支所”會計。這些實力派的活動範圍很廣,勢力所及遍布鄉鎮、農村,滲透政治、經濟。縣黨部籌備處官員擁有了考核官吏資格的權力,便可以進一步擴大地盤,向縣議長、商會會長等人討價還價(《龔老法團》);聯保主任彭痰利用攤派愛國公債的機會對唐酥元、麼跨子女人等“消遣消遣”(《消遣》);在其香居茶館裏,聯保主任方治國與紳糧邢麼吵吵吃著“講茶”,進行實力的較量(《在其香居茶館裏》);團總周三扯皮在城裏估吃霸賒,巧取豪奪,鄉約丁跛公被他捏在手心,莫可奈何,但穆家溝卻又是丁跛公的勢力範圍,在派款征糧的時候,他照樣可以“逼得小糧戶上吊”(《丁跛公》);我們也不能小看了一個地方收支所的會計,采辦糧秣就是他的大叔,克扣公款,公飽私囊,一個會計也就躋身於實力派行列了(《逃難》)。
在一個現代社會秩序尚未建立的封建色彩濃重的地區,上至地方政權的把持者,下至某一具體事務的執行人,都有可能憑借自己的高低不等的“地勢”形成或大或小的“實力”。在這個地勢上,在這個範圍內,他們為滿足一己的欲望而不擇手段、為所欲為。從縣長、聯保主任到本來不太起眼的會計,都不斷被這樣司空見慣的事實教育著:“許多連他不如的人,在這動亂的歲月中,都早已經走上正路了,他們建築了‘四水到堂’的住宅。有的還討了小老婆……”越來越多的事實都似乎把一個簡單的道理重複著:“現在的事你管那麼多做甚麼哇?撈得到手的就撈!”“你知道現在是啥世道麼……錯過此渡無好舟!”毛牛肉、白醬丹這些徹頭徹尾的市儈之徒不斷總結著在一個亂世裏自我生存、自我發展的種種原則,而在事實上,這些原則往往又是行之有效的。當它的有效性連本來應當生活在幻想中的青年學生也為之動容時,這個社會的基本價值取向也就可想而知了。李劼人筆下的青年學生張桂蓀已經決定放棄兄長讀書留洋的老路而轉考軍官學校,進入軍界,因為,這樣一來,他就“可以用各種名義向地方要錢,而這時他更可以隨他的愛憎,委派縣知事,委派征收局長,委派護商事務所長,委派禁煙查緝處長。”“實力”對人的誘惑是巨大的!
研治中國傳統文明的人都注意到了存在於這一文明結構中的一組有趣的矛盾:道德至上與世風日下,王道理想與霸道實踐。矛盾根源於儒家文化將社會的管製(齊家、治國、平天下)都維係在個人抽象的人格教養上,屬於社會意義上的“自律”、“他律”秩序始終沒有建立起來;而當個人的精神不堪重負之時,儒家的政治理想和人格理想本身也就被逐漸耗空了,每一個人都明白了在一個無序的社會中權力之於個人私益的重要性,同時每一個人也都懂得道德這麵虛懸的旗幟是多麼容易壓製他人。就這樣,越是抽象地鼓吹道德至上,越是不可避免世風日下的事實,越是高懸王道的理想,越是需要在現實貫徹霸道。實力膜拜就這樣成了傳統中國人基本的文化心理之一,而實力派則是傳統中國社會最有影響力的人物。沙汀筆下回龍鎮的風氣是:“重要人物都是站在一切規矩之外的”。的確,所謂“實力”就是要在實踐中拋開一切道德“規矩”,用自己的權力維護、鞏固和擴大個人的利益。巴蜀曆來遠離儒家文化的發源地,遠離中央政權,在這裏社會實力的重要性更明顯地大於空疏的儒家理想。巴蜀的實力派揮舞著權杖,大大咧咧地在太陽底下踱步。從西漢蜀郡太守公孫述(“白帝”)的“淫恣過度”,東漢巴郡太守李盛的貪財重賦,南北朝時代“牧守無良,專行劫剝,官由財進,獄以貸成”。北宋地主“豪奪人田”到明代“豪右”泛濫成災,“蜀中奸民悉以他人田產投勢家”,“富豪殺人,屢以賄免”,甚至“置私獄禁人”,巴蜀實力派的為非作歹似已源遠流長了,以致歐陽直有“蜀亂”之描述:“貪官、汙吏、學霸、勢紳、市棍、土豪、衙蠹、官仆,貓鼠固結,魚肉善良,傾人之家,破人之產,鬻人之子,騙人之財,壞人之功名,害人之性命,淫占人之妻女,拆散人之婚姻”(《蜀亂》)。現代的四川,屬於現代文化的法製秩序尚未在這個巨大的內陸腹地建立起來,傳統文化的道德內涵更是進一步的支離破碎了,於是,巴蜀社會的實力派傳統倒是憑附在大大小小的軍閥、官僚、地主、袍哥身上,憑附在官方與民間的勢力人物身上,複活起來。
實力與蠻力
玩弄權術或武功的實力派在哪裏都不鮮見,但在一個區域之中,實力常常通過這樣的方式來表現卻是駭人聽聞的:
為了兩升口糧,一個瞎眼地主一刀割開了佃戶老太婆的脖子。(沙汀《查災》)。
災荒摧毀了山城,災民紛紛湧向外縣,代理縣長卻在災民身上打主意,叫老百姓出錢購買“受賑資格”。他的理由是:“瘦狗還要煉它三斤油哩!”(沙汀《代理縣長》)
鄉長貪汙陣亡士兵的優待穀,竟振振有辭:“否則還有什麼人願當鄉長?”(沙汀《公道》)
“從北鬥鎮自來的風習說,縱然自己的土地,甚至老婆被壞蛋強占了,在目前的條件下,你就喊冤、告狀,作用也不大的,‘公理’必定在劫奪者一方麵。”(沙汀《淘金記》)
大漢軍政府陷入了內亂,軍官彭光烈道出了他的生存原則:“都督不是他姓蒲的包了,尤其在今天這個變局之後,誰的力量大,誰才有資格出來負責!”(李劼人《大波》)
川軍中充斥著這樣的“勁兵”:“他們越能夠摹仿那般老夥伴去幹一些持槍駭人,奸淫摟搶的事體,才越能合夥,才越能得官長們的青睞,也才越能永遠吃糧,簡直不怕淘汰。因為不如此,便不會被人民害怕,便不能在各軍隊中稱為勁兵。這是從他們經驗中間體會出來的話。”(李劼人《失運以後的兵》)
西康雪山上,一位營長為了爭道,將士兵陳占魁連人帶槍踢下了懸崖。(周文《雪地》)。
何管事為報私仇,以莫須有的罪名將鹽工小阿牛強行帶走,毒打一頓……(羅淑《阿牛》)
煤礦礦主將拐騙來的兒童鎖進礦洞,終年不得出,數年後,這些礦工已枯瘦如柴,渾身長滿白毛,連語言都快忘記了。(邵子南《青生》)
顯而易見,這已經是徹頭徹尾的野蠻行徑了!當權力沒有受到任何約束的時候,必然會演變為一種肆無忌憚的凶悍乃至狂暴。
實力以蠻力的方式顯現出來,這仿佛讓我們回到了人類文明的初民時代,那個時候,以道德為基礎的人類禮儀還沒有建立起來,權力的存在是赤裸裸的,伴以粗暴和蠻橫,伴以鎖鏈和鮮血,實力的擁有者還沒有意識到要用道德手段來裝扮自己的必要性。隨著封建化進程的展開,人類才開始走向了禮儀時代,走向了以道德為自我包裝的時代,實力派同時也是道德家。看得出來,遠離封建道德文化中心的偏遠的巴蜀人沒有能夠充分的“禮儀化”,還保留著人類初民階段的若幹蠻性,在“文學的四川”,那些分外活躍的實力派角色如代理縣長、周三扯皮、白醬丹、龍麼長子、軍閥營長、何管事、煤礦礦主等等都還不曾想到以道德權威自居,而是直接用各自的野性、拳頭和皮鞭說話。
對比一些省外作家的區域意象,我們可能會對這一巴蜀人的“蠻”有更清楚的認識。
魯迅筆下的趙七爺、七大人、魯四老爺、郭老娃等封建實力派,其顯著特征是行動、語言都不多,且處處擺出一副嚴肅的道德麵孔,那陰暗狠毒的一麵,深深地埋藏在他們略嫌遲緩的莊重之下。張天翼筆下的族紳長太爺相中了三嫂的“奶子”,滿足這一淫欲的方式卻是在祖宗的香火堂上懲治她的“脊背”,以冠冕堂皇的理論審判她的“淫奔”之罪:“我一定要整頓整頓這風氣,給那些相信邪說的無恥之徒看看!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一樁都不講了,這還了得……淫奔——萬惡淫為首……非嚴辦不可!”虛偽、冷漠是這些實力派人物的共同本質,魯迅、張天翼的“意象”代表了江浙一帶的區域特色;王統照的《刀柄》寫賈鄉紳讓兒子舞刀舞棍為附近農莊抵禦土匪,李輝英《北運河上》寫範專員、薑營長官匪聯合共同抗日,這些北方的實力派的強悍是複雜的,但在某些時候,實力派的強悍也走向了雄壯;在湘西作家沈從文筆下,地保有一副熱心腸(《阿金》),甲長為鄉人療治病牛(《牛》),執掌水碼頭的舵把子德高望重(《邊城》)。沈從文告訴我們,純樸鄉鎮的實力人物也是如此的純樸!(當然,這是沈從文個人感受中的湘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