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實力的世界(2 / 3)

與湘西比較,同樣生活在封閉狀態的巴蜀實力派毫無純樸可言,與北方比較,他們的力量也很難向著雄壯的境界轉化,與沿海比較,他們的狠毒和陰暗更無遮無擋,精赤裸裸。

當實力派普遍地都以蠻橫的方式顯示著自身的影響時,所謂對實力的膜拜實際上就成了對蠻力的信仰。統治者蠻橫地敲骨吸髓,被統治者同樣也是蠻野的,蠻野地反叛,蠻野地為人,蠻野地對待家庭成員,似乎,沒有蠻就不足以證明他們的能力,他們的存在。

文學的四川亦有忍無可忍的反抗者,如沙汀《還鄉記》中的馮大生,羅淑《井工》中的老瓜。馮大生在老婆金大姐被徐爛狗奪走後,提起斧頭殺進徐家,後來又遊說鄉鄰,抗交竹筍;老瓜的父兄都先後被非人的鹽井生活奪去了生命,他終於不再懦弱,偷放了一條鹽船,順流而去。馮大生火爆的反抗和老瓜沉悶的反抗代表了四川被壓迫者的特點,他們倔強而有剛性,但行動上主要是破壞性的搗亂,還沒有一個明確的追求,也似乎很難像劉青山等東北人那樣聚合在一麵共同的旗幟之下(蕭紅《生死場》),這就是我所謂的“蠻”。李劼人在《暴風雨前》描寫過在四川影響很大的反教運動,透過李劼人那雙犀利的眼睛,一場群眾性的“革命”活動也充滿了難以理喻的蠻性。攻打四聖祠教堂的起因完全是一場“地皮風”:“說教堂裏正在殺娃娃,殺得精叫喚的。”盲目的仇恨加上“發洋財”的急望,人人都爭先恐後地打砸搶,撈刨財,最後,“整個教堂都打掃得幹幹淨淨,連樓板、地板、窗子,都撬光了,隻空落剩了些磚牆磚壁。”

蠻性也滲透到了川人的日常生活與家庭生活中。在鹽井,“那些給粗劣的食物和煩重的工作磨折夠了的人(當然灶戶不在內)成天在同類中找尋使自己開心的機會,結果總不外相罵或毆打,這往往給了旁觀的人莫大的快樂”。“如其大家認為沒有看得盡興,便有人出來轉彎抹角的慫恿當事者作再一次的表演,或者就在這次爭論當中產生下次的仇人。一個人忽然不見了,幾天之後,有人發現他的頭給人割了拋在蘆葦裏,身子脹鼓鼓地浮在水塘上;不知是什麼原故,某家的男子,趁著黑夜,在女人背上縛塊石頭沉到大河裏去的這類子的事也是常有的。”魏老婆子的兒媳遭了大兵的輪奸,她的親家母卻找上門來大打出手,街坊四鄰報以滿意的掌聲,還有人支使自家的小孩撩開褲襠,捉弄這個不幸的老人。我們往往會由魏老婆子想到魯迅的祥林嫂,因為兩人都成了周遭冷漠的犧牲品。不過,相對而言,祥林嫂的不幸主要還是因為社會的冷漠和遺棄,而魏老婆子的不幸則是他人進攻性的傷害,這正是巴蜀社會的蠻性所致。即便在一個家庭內部,男人揍女人,女人罵男人,大人揍小孩,媳婦凶公婆也是習以為常的。劉嫂一連找了三個男人,個個都打她(羅淑《劉嫂》);賣老婆的漢子在典當老婆前一夜還照樣飛起磚頭砸人,新婚之夜,新婦失手掃落了餐具也要被丈夫抓住發髻臭罵一頓(羅淑《生人妻》);亂兵臨門的緊急關頭,婆媳兩人還在吵吵嚷嚷,糾纏不休(周文《山坡下》)。蠻人、蠻性、蠻力,在四川,它們就是實力派存在的“群眾基礎”。

為了實力

實力是權利的表現,然而,在一個有限的生存範圍內,權利卻不是可以無限分配的。如果連起碼的法律秩序也沒有建立,那麼為了權利,為了擁有實力,人們就必然會展開無休無止的你爭我奪,踐踏別人鞏固自己。於是,人與人之間的爭鬥也成了現代四川文學中的典型意象之一。

除了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的衝突,除了極少數不甘屈服者與生存環境的矛盾,出現在現代四川文學中的最常見的社會矛盾就是人和人在具體生存利益上的爭奪。解讀四川作品,我們可以發現許多故事的發生實際上都來自於兩個集團、兩個實力人物、兩種不同利益覬覦者的互相敵視和傾軋。

閱讀文學的四川,我們感受到的“爭鬥”大約有這樣幾個特點:

這裏的爭鬥幾乎遍及了所有的方麵,從官吏任免、經濟利益、勢力範圍、社會地位直到一項決議的措辭。周文在《煙苗季》中還生動地描寫了行走坐臥中的爭鬥。你看旅長和參謀長這兩個對頭走在路上的暗鬥:

旅長昂起頭,腰骨筆直的走著,心裏感到一種充滿了嚴肅的權力的痛快。他從眼角梢忽然發覺了吳參謀長和自己快並肩了,他就把步子稍微放大一點,仍然保持著一個稍前一個稍後的距離。

再看孫連長和劉連長在參謀長煙榻前的明爭:

孫連長用半邊屁股坐在椅子邊沿,挺直的身子則采取半麵向左的姿式。對著吳參謀長,他故意移坐前一點,把劉連長遮在背後。劉連長見他把自己遮住了,便不高興的把椅子朝前移一移,又把自己在吳參謀長的眼前顯露著。他想:

你怎麼可以遮住我?我是吳參謀長的學生!

人與人的爭鬥,在這裏幾乎成了人的無意識,成了自我對他人活動迅速的本能的反應。難怪沙汀《磁力》中的小學教師小數點對袁小奇自省城退學充滿了敵意,因為本能告訴他,又一個小學教師即將擠進學校來了!

爭鬥可能發生在所有的階層、官僚、黨棍、軍人、袍哥、士紳以及知識分子。但凡稍有利益可占,就會有爭鬥出現。又因為利益具有可變性,所以爭鬥的雙方也在不斷進行著調整,本來是敵對勢力可能因某種需要而暫時聯合,同一派係也會因利益分派不均而內耗。前者如沙汀《還鄉記》,鄉長老咪和保長父子羅敦五、羅懶王本是權利場上的對手,巴不得利用馮大生的告狀使羅家丟臉,但是不久,林擒溝的筍子生意卻使他們合了夥,馮大生自然也就不告自敗了;後者如前文所引的《煙苗季》,孫連長、劉連長都是“參謀長派”的中堅,但為了討得參謀長的偏愛,卻又在自覺不自覺地互相踐踏、較量。

爭鬥並不是個人能力的競技,而是派係與派係、集團與集團之間的對抗,並且也隻有依仗一個實力集團,才有獲勝的希望。因此,爭鬥往往都牽涉到一大批人物,拉串了一大串的關係鏈條。陳三大王戰勝瘋子舉人是靠了他的拔貢大哥以及身為哥老會頭目的兄弟,而隨著瘋子舉人的倒台,好幾個與之關係甚深的機關法團首腦也就失了勢;縣黨部籌備處的來頭既大又神秘,兼有州司令部關係與國民黨省黨部的關係,而他的對頭又是以縣議長、縣商會會長為中心的一大幫紳耆(沙汀《龔老法團》);愚先生首先得勢是因為他搶先回縣建立關係、拉攏縣長,劉元亮的最終勝利又是因為他湊準機會,利用了袍哥賴督學的力量,同時贏得了縣長的信任(沙汀《防空》);邢麼吵吵的勝利得力於他大哥、舅子在縣城積極活動(沙汀《在其香居茶館裏》);白醬丹之所以敢在何家祖墳上為所欲為,是因為他與龍哥、彭胖及城裏的官僚沆瀣一氣,林麼長子則由於幫派勢力弱小而顯得色厲內任。在這場淘金爭奪中,何寡婦無辜受害本屬有理,但卻因為自命清高缺乏地方勢力的支持而一再忍氣吞聲,受盡了欺壓盤剝(沙汀《淘金記》);羅歪嘴可以設賭捉弄顧天成,這是他袍哥大爺的身份使然,“縱橫四五十裏,隻要以羅五爺一張名片,盡可吃通。”然而,一旦顧天成靠上了洋教勢力,又借了官府對反教運動的鎮壓,也就有了東山再起之日(李劼人《死水微瀾》)。“旅長派”囊括了趙軍需官、陳監印官、張副官長、王營長等人,“參謀長派”則有周團長、李參謀、沈軍醫官、孫連長、劉連長等人,兩大派係勢均力敵,但參謀長派卻巧妙地利用司令官對旅長的猜忌和洋人的聲援,擊敗了旅長(周文《煙苗季》);劉縣長向上仰仗王師長,向下操縱黃村長,陳分縣長也與軍部裏的參謀長關係密切,在地方則有一個李村長,鬥爭的結果是劉縣長暫時獲勝,但憑借了軍部的關係,陳分縣長也隻是被撤職遣缺,未受法辦(周文《在白森鎮》)。

在連續不斷的無休止的人際鬥爭中,最富有喜劇性同時也最富有悲劇性的是那些生存於派係夾縫中的人們。他們似乎不太願意卷入這種派係鬥爭,但是在一個以派係為基本生存單位的社會上,拒絕卷入本身也是尷尬的甚至是危險的,尷尬決定了這類角色的喜劇形象,而危險則是他們必然的悲劇性處境;或者說,當他們的裝聾作啞、模棱兩可對於派係鬥爭尚可一用時,他們與世無爭的閑適便充滿了喜劇意味,而當鬥爭趨於激烈,懵懂的他們一旦因懵懂而不知所措時,悲劇就必定會發生。周文《煙苗季》中的餘參謀就是尷尬而充滿悲劇意味的,而沙汀《龔老法團》中的龔春官、《炮手》中的彭玉書又先後經曆了喜劇與悲劇兩個階段。在派係鬥爭的緩和期,他們安居要職的奧秘僅僅就在於比他人更平庸也更“安靜”,在派係鬥爭的激越期,這種平靜卻導致了他們對世事的糊塗判斷,以致盲目決策或出言不慎,終於成了權力傾軋的犧牲品。《在白森鎮》中的施服務員既不諳派係黑幕,又幻想單槍匹馬幹一番事業,結果倒成了他人利用的對象,最終受盡耍弄,連口飯都吃不上了。

當然,無休止的人際鬥爭也讓我們知道了“關係”的重要性,似乎隻有通過“關係”進入到派係圈內,去贏得它的首肯和庇護,生存才是安全和穩定的,於是鑽研關係學就成了人們走進社會生活的第一步。李劼人《大波》曾用大量的篇幅細膩地描寫了官場中如何察言觀色,投機鑽營,上下串通,左右擺平,可謂是一部官場關係學之總覽了。我們不妨挑一段來讀一讀,這是趙爾豐急於增兵攻打新津之時,楊嘉紳建議派田振邦率兵前往,小說這樣分析道:

他為什麼不提說叫田征葵去呢?因為他知道趙爾豐不會讓田征葵離開自己身邊,並且審度了一下,田征葵雖然以鬆藩總兵虛銜當著全省營務處總辦差事,以官階來說,畢竟隻是一個候補道員,官不算大。而全省提督軍門,雖然由於綠營已裁,有名無實。但在舊製武官中,卻要算總督以下全省最高的一員,與新製的陸軍十七鎮統製官比起來,或許還要略高一級。以田振邦帶隊前去,雖不能管轄朱慶瀾,但至少朱慶瀾得客氣三分,有話也可與之商量。而且田振邦脾氣隨和,能夠與人共事,更不象田征葵恃寵而驕,動輒盛氣淩人,要是叫他去,說不定還會引起兩軍衝突哩!

對於官僚體係的等級秩序和平衡奧秘,楊嘉紳顯然是相當熟悉而又運用自如的。

在另一處,李劼人又寫“四品黃堂加捐了二品頂戴”的葛寰中自水路回川,途經萬縣時便裝拜訪陸知縣的講究:

本來不是正經拜會,隻戴小帽,這叫便裝……現在去拜會老陸,一則是老同寅,用不著以官禮相見;再則我已經過了班,他還是知縣,到底我比他大,若以官場體統而論,該他來稟見我,我怎能穿起品級行裝去拜會他呢?還有,我之要拜會老陸,是臨時想起,事前沒有打電報通知他,此刻也來不及先派人拿名帖去。那嗎,從這裏坐劃子到那邊碼頭,可想而知,碼頭上隻有應差的小轎可坐,若我穿了品級行裝去,請想,戴著單眼花翎、粉紅頂子的大員坐著一乘對班小轎,抬到萬縣衙門。這,不但失了我的官體,也叫老陸難過,還疑心我有意和他下不去哩。我並非鬧官派,這中間確有分寸,稍不留心,便會弄出笑話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