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火辣辣的川妹子(2 / 3)

川妹子的堅毅和剛強常常是以獨立不倚的姿態凸現出來,這就是我們所說的“辣”。這是一種有能力有膽識也有韌勁的“火辣”。

禮教:背道而馳

中國封建禮教的本質就是將個體納入到一個嚴格的等級秩序中,這個秩序裏的男人和尊長都擁有無可爭辯的權威,而女性(尤其是作為勞動力的青壯年女性)卻隻能是無條件地服從。所謂“婦道之常,順為厥正”,“夫者天也,一生須守一敬字”,“新婦之倚以為天者,公姑丈夫三人而已”。四川女性不僅能夠獨立支撐起整個家庭的大廈,而且還敢於逾越等級秩序,向尊長挑戰,與男人對抗,將種種的綱常禮教棄之不顧,這,的確就更加的驚世駭俗了!

在現代中國文學的婦女群像中,四川女性可能是最不懼怕男人的一類。當東北農婦麻臉婆“像一攤蠟消融下來”的時候,四川的一位連長太太卻在丈夫的淫威麵前義正辭嚴:“我是喜歡他!——你醜不了我!”(沙汀《在祠堂裏》)同樣是被丈夫所出賣,浙江的女性默默無語,低聲抽泣(柔石《為奴隸的母親》),四川女性卻咆哮了:

“嗬唷喂!好聽嗬!”女的立直了身子指著男的罵道:“你好人……你狼心狗肺……你全不要良心的呀……”她渾身打戰,喘著氣,她的身子又沉重的落在那段樹樁上了。

咆哮的女人倒讓男人心有餘悸了。沙汀《淘金記》裏有兩位狠毒如蛇蠍的人物——龍哥和林麼長子。龍哥當過土匪,操過袍哥,又是北鬥鎮鎮長,為人橫蠻霸道,敢於公開侵吞公款公債而麵不改色;林麼長子當過團總,雖已卸任卻餘威猶存,欺男霸女毫不手軟。但是,有趣的是,這兩位混世魔王一回到家裏卻規矩多了,林麼長子“老婆身體壯健,已經40多歲,麼長子很怕她,這是因為她的談吐比較自己更為粗鄙的緣故。”我們看這個精彩的細節:

她一發覺丈夫正在門口探望,還沒有張口,便嚷叫起來,怒氣衝衝地抓來一隻竹籃,朝他懷裏一塞。

“就在外麵翻花就是了嗎?去擇了來……”

“怎麼,菜都還沒有擇好麼?”麼長子吃驚地問,但是已經接過竹籃。

“一個人隻有一雙手呀!”

老太婆大聲回答,一麵響著鏟子,麼長子無奈何地笑了。因為媳婦子在麵前,他就隻好喉嚨裏嘀咭了一句怪話,忍氣吞聲地退了出來。

不可一世的林麼長子乖乖聽從了老婆的支派差遣,或有不滿也隻能是忍氣吞聲,暗自嘀咕。這哪裏還有什麼“夫為妻綱”,哪裏還是“夫者,天也!”

那個龍哥的遭遇也大同小異。沙汀告訴我們:“在以往,龍哥對於女人的興致較大,自從那個塊頭比他還大的太太,狠狠收拾了他一頓以後,他就變得很規矩了。”

從這裏我們大體上還可以作這樣的推斷,恐怕正是四川女性的頑強對抗,才迫使一撥平庸的四川男人如蔡傻子、何寶元、伍平等不斷地自我收縮,以致愈發的無能了!

川妹子敢於與男子漢大丈夫相對抗,也敢於向自己的公婆挑戰,由此上演了一幕幕硝煙彌漫的婆媳之戰。

削弱平等的夫妻關係,強化不平等的父子婆媳關係,這是封建等級化秩序的主要特征。等級需要不斷地排斥親情才能鞏固自身的尊嚴,於是,婆媳矛盾就成了中國傳統家庭裏一個最難解開的死結。婆媳衝突的景象也被大江南北的許多現代作家所攝取。東北作家蕭紅的《呼蘭河傳》,浙江作家許欽文的《瘋婦》,許傑的《小草》,柔石的《人鬼和他底妻的故事》,江蘇作家葉紹鈞的《這也是一個人?》,天津作家曹禺的《原野》,山西作家趙樹理的《孟祥英翻身》,上海作家張愛玲的《金鎖記》都為我們展示過婆媳之爭的種種場景。我們注意到,在這場曠日持久的曆史性戰鬥中,位卑言輕的媳婦們幾乎就沒有勝利的機會,《呼蘭河傳》中的小團圓媳婦因“見人不知羞”被婆婆折磨致死,《瘋婦》中雙喜的妻子被婆婆逼得瘋了,《小草》中的“小草”含冤自殺,在《人鬼和他底妻的故事》裏,“人鬼”妻上了吊,《這也是一個人?》裏,“伊”被賣作丈夫喪事的殮資……除非有特殊的強大的外援(如八路軍之於孟祥英)媳婦是很難有“翻身”之日的,或者多年的媳婦終於熬成了婆婆,但作為“角色”,這其實還是婆婆與等級製的勝利!

讓人感歎不已的是,一些四川女性竟然以其特有的頑強頂住了來自婆婆的等級威力,從而常常能夠使自己在這場“等級鬥爭”中立於不敗之地。沙汀《還鄉記》裏的金大姐就是這樣,她“心粗氣浮,舉止心思都帶野氣”,嫁給馮大生後,就從來沒有停止過與公公、婆婆的爭吵,公婆簡直對她毫無辦法,以致在馮大生被抓丁外出的時候,竟自作主張改嫁了徐爛狗。周文《山坡下》寫一個逃避戰亂的家庭,槍聲大作之時,賴大嫂還在和婆婆鬥嘴鬥氣,媳婦或直言以告:“我來你家是精打光的,難道把我陪嫁來的東西都要精打光!”或借斥責兒子指桑罵槐:“還要吃!還要吃!沒有你們我也清爽些。”倒是賴老太婆無以答對了。沙汀《呼嚎》中的廖二嫂脾氣大,經常為了一點小事“同婆婆拌嘴”,臨出門了還吩咐婆婆幹這幹那,“你挖一鋤頭算一鋤頭,再不然,把磨刀石地裏的豆子扯了。”最厲害的大概得數李劼人《暴風雨前》的伍大嫂(王四姑兒),她剛一過門就懶散自由,一覺睡到日上三竿,連換下的褲頭都得婆婆洗。當老太太忍不住上去掀帳揭被,猛然間竟當肩挨了一掌,被打翻在地,而床上已經大吵起來:“老不要臉的!白日青光來看媳婦的活把戲嗎?虧你是老人婆!若是老人公呢?我也是十八九歲的人了,沒見過這樣不要臉的老人婆!”一場激烈的家庭糾紛由此拉開了序幕,而有意思的是,大吵大鬧之後,首先主動妥協的卻是伍太婆!“這有什麼辦法,伍太婆仔細想了想,這一定是命中注定,以前的妄想,隻好一起收拾起來,將就她,讓她,權當她是老人婆但求耳根清靜,過點太平日子。”四川媳婦就這樣變成了“老人婆”!

一方麵是頑強的媳婦,一方麵是威嚴的婆婆,如果雙方都不願妥協呢,那麼犧牲品就隻有讓那些軟弱的四川男人來充當了!巴金《寒夜》裏的汪文宣,周文《愛》裏的煥章就是這樣的男人。反過來看,犧牲品的出現也正是家庭衝突不再可能按婆婆的意誌告一段落的結果。

此外,川妹子引人注目之處還在於她們一度表現出來的享樂主義的婚戀方式,特別是她們貞操觀的淡漠。

金大姐因為丈夫杳無音訊,又因為與公婆關係惡化就可以自作主張改嫁他人,在她腦裏絲毫也沒有閃過“從一而終”的念頭,傳統的“女誡”對她沒有約束力(沙汀《淘金記》)。像金大姐這樣“操守”不嚴,朝秦暮楚的女子在四川文學中是頗有代表性的。李劼人《死水微瀾》裏的鄧麼姑(蔡大嫂)如此,《暴風雨前》裏的王四姑兒(伍大嫂)如此,《大波》裏的尤二小姐(黃瀾生太太)如此,《天魔舞》裏的陳莉華如此,《程太太的奇遇》裏的程太太如此,巴金《寒夜》裏的曾樹生也大體如此。舊版《大波》的尤二小姐(黃瀾生太太)有過一段獨白,大概可以概括川妹子們在婚戀方式上的叛逆精神:

婦人家真值不得,偷了人就要著恥笑,說是失了節。膽小的,隻好忍耐到害幹病死,發狂。我就膽大了,可是也隻好偷偷摸摸的。敢同男人樣:隻要有錢,三妻四妾,通房丫頭,不說了,還能在外麵隨嫖,嫖女的,嫖男的,大家還湊合他的風流。會做詩的,還要古古怪怪做些來跟人家看,叫做啥子情詩豔體。我不信男女既都是一樣的人,為啥女子就該守節?人人都不明白這道理……

如果說四川女性支撐著家業的堅毅和剛強可以稱之為“火辣”,那麼這種與禮教背道而馳的叛逆則可以稱之為“潑辣”!

環境:生成與局限

我們不禁會問;四川文學女性的火辣與潑辣究竟因何而生?這與巴蜀文化的區域特征存不存在內在的聯係?

在我看來,正是巴蜀地區特殊的社會文化環境造成了川妹子的火辣與潑辣,或者說,火辣與潑辣就是這些川妹子的巴蜀氣質。

我們注意到,由於長期處於中國封建文化的“邊緣”,巴蜀社會宗族文化與道德文化的積澱都遠遠不及北方地區及江浙地區深厚。這是巴蜀社會文化環境的重要特征。

宗族文化是中國傳統社會人倫組織的根本,數代同堂,聚族而居便是這一文化的“結晶”。古訓雲:“人道親親。親親故尊祖,尊祖故敬宗,敬宗故收族。”(《禮記大全》)這在中國的北方地區、江浙地區(乃至華中地區)是比較普遍的生存現象。蕭紅筆下的呼蘭河胡家係三世同堂,這個小城也有聚居在一起的同姓宗族,僅“西院老楊家就有30多口人,小孩不算在內,若算在內也有40口了。”浙江作家王魯彥筆下的袁家村、吳家村(《岔路》),許傑筆下的玉湖、環溪兩村(《慘霧》)都是源遠流長的宗族聚居地。為宗族利益而大動幹戈的景象也常常被攝進他們的作品。湖南作家彭家煌《慫恿》寫買肉引起的一場糾紛,糾紛的背景便是政屏宗族與裕豐老板宗族之間的互相傾軋;山東作家王統照的《一葉》,安徽作家台靜農的《新墳》,浙江作家許傑的《奇異朋友》,這些小說所敘述的悲劇故事都與宗族迫害有關。宗族是以男性為綱,以尊卑長幼為等級確立成員的,父子關係是宗族化家庭的核心,夫妻關係不過是父子關係的附庸,家的主軸是“在父子之間,在婆媳之間,是縱的,不是橫的。夫婦成了配軸。”同一宗族的男性尊長也有權幹涉“下屬”小家庭的內部事務。家族製嚴格限製女性特別是媳婦們的自由空間,將她們的活動局限在為整個家庭成員服務的既定程序中。《內則》稱:“凡婦,不命適私室,不敢退,婦將有事,大小必請於舅姑。子婦無私貨,無私畜,無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輿。”《女誡·曲從》第六稱:“姑雲不爾而是,固宜曲從;姑雲爾而非,猶順命。”《曲禮》要求“聽於無聲,視於無形;不登高,不臨深,不苟廠訾、不苟笑;立必正,方不傾聽,毋噭應,毋淫視,毋怠荒。”《鄭氏家範》雲:“女子年及8歲者,不許隨母到外家,徐雖至親之家,亦不許住。”從這些曆代的女性戒條中,我們不難感受到女性生存之中的巨大的宗族陰影,在丈夫、在公婆、在舅姑的重重壓迫下,在無數雙目光的威嚴的審視下,她們能不青春早逝,身世堪憐嗎?能不軟弱無力,戰戰兢兢嗎?中國北方文學與江浙文學的女性悲劇,多半都是宗族迫害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