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從調笑到對調笑的調笑(3 / 3)

就日常生活場景的豐富性來說,京派諷刺長於左聯諷刺,就諷刺主題的尖銳性來說,左聯諷刺又長於京派諷刺。而我們的四川文學作品卻似乎將這兩者有所統一,較之於張天翼對“典型”的挑選和對人物言談舉止的誇張、放大,四川作家取諸生活的巴蜀調笑更加的豐富、更加的“本色”,較之於老舍有時候因沒人生活而略嫌輕軟,四川作家對調笑的再利用也更為銳利和具有批判力量。

四川人是慣於調笑的,但他們或許沒有料到,自己的調笑竟也被收容到了四川作家的諷刺世界裏,成為了另一層價值觀念審視的對象,調笑行為本身再一次為他人所戲謔。

《暴風雨前》,李劼人寫留過洋的田伯行在赫又三麵前取笑新學考試,“不管啥子題,你隻顧說下些大話,搬用些新名詞,總之,要做得蓬勃,打著‘新民叢報’的調子,開頭給他一個:登喜馬拉亞最高之頂,蔽目而東望日:嗚呼!噫嘻!悲哉!中間再來幾句複筆,比如說,不幸而生於東亞!不幸而生於東亞之中國!不幸而生於東亞今日之中國!不幸而生於東亞今日之中國之啥子!再隨便引幾句英儒某某有言曰,法儒某某有言日,哪怕你就不通,就狗屁胡說,也夠把看卷子的先生們麻著了!”“引外國人說話,再容易沒有了。日本呢?給他一個啥子太郎,啥子二郎,俄羅斯人呢?給他一個啥子拉夫,啥子斯基,總之,外國儒者,全在你肚皮裏,要捏造好多,就捏造好多。”看得出來,這位田老兄頗為自己的機智而自得,他完全陶醉在自己的幽默中了,而讀者呢,恰恰是在這樣的打趣裏,目睹了新學在近代中國的喜劇性命運,也目睹了最早的留洋知識分子竟是如此的苟且、油滑,如此的遊戲人生,遊戲文化,這難道不也是一種喜劇?

艾蕪在《某校紀事》裏也提到學校黑板上寫著的一首歌謠:“張先生,耍龍燈,放牛馬,教畜牲。”這“大約是弄堂裏麵調皮的小夥子,趁人不在時寫下的。”是對學校先生和學生的嘲弄。艾蕪把它分析錄入自己的小說,當然是因為發現了這種嘲弄本身的喜劇性:一所本該嚴謹有序的教育殿堂,竟會出現這樣的“自嘲”,豈不是教育自身的滑稽麼?在自傳《我的童年時代》裏,艾蕪又敘述自己的三叔父和四叔父,說他們對念書極感頭痛,每每一有機會,就要“把書上那些莊嚴句子,盡量加以嘲笑,且自出心裁(有些也是從別處聽來的),添些可笑的語句,唱了起來。”一個唱“人之初(見三字經),豬咬豬。”一個唱:“趙錢孫李(見百家姓),狗吃花生米。周吳鄭王(見百家姓),狗偷黃糖。”一個唱:“學而第一(見論語),先生抬不得。”一個唱:“公治長第五(見論語),雞公趕雞母,趕在你們屋裏吃晌午。”這裏,固然體現了傳統教育在20世紀的尷尬,但對於打趣文化、拒絕教育的農業社會的人們來說,本身不也是愚昧得可笑嗎?

收容被諷刺者調笑行為最多的是沙汀,可以說,幾乎在他的每一篇作品裏,都包含了或多或少的川人調笑(即便是《在祠堂裏》這樣陰鬱的作品,那位趕來參與暴行的軍官還輕鬆地同鄰居開玩笑:“把戲麼?——趕快倒了尿去睡!”)在所有的調笑行為背後,我們都能夠發現那居高臨下的沙汀,他太熟悉太能把握住這樣的喜劇性場麵了,簡直就是自如自在地把玩於股掌之上,在對筆下人物的盡情的戲謔之中,滲透著沙汀更高級的捉弄和揶揄。

這裏僅以《丁跛公》為例略加品讀。這篇不足萬字的小說,從開頭到結束,到處都在開玩笑,到處都活躍著逗趣的人們,上至團總、地主,下至茶鋪裏的光棍、農民,乃至乳聲乳氣的孩子,丁跛公在外總被別人打趣,回到家來又同老婆打趣。從總體上看,這些玩笑呈現了川西北鄉鎮生活的粗野和無聊,沙汀以嘲弄的姿態玩賞著這樣的生活方式;從細節上看,每一次玩笑又折射出了被諷刺對象的某種喜劇性的精神特質,值得我們“再笑一回”。比如,因為丁跛公沒有什麼靠山,又一團和氣,所以什麼人都敢捉弄他,這背後的喜劇性恰恰是鄉鎮居民的欺軟怕硬,對於性格懦弱者的進攻,其實正是他們自身的卑怯的逆向反映,內在的卑怯性與外在的攻擊性就形成了“喜”;又如在得知丁跛公包攬獎券之後,半邊茶鋪裏的光棍們多次預祝他中獎,利用種種機會訛詐酒錢,這分明又是一種深刻的嫉妒,當嫉妒的仇恨轉化為蠻橫的“友誼”,可笑之處也就產生了;再如中獎號碼公布以後,丁跛公自以為穩操勝券了,回家與老婆打趣,問她可不可以讓他給兒子討一個“小媽”,那位鄉約娘子也正在興頭上,隨口附和道:“隻要你養得起,我怕你討十個來擺起哩!”如此的躊躇滿誌,大概是丁跛公操縱特權的一次難得的勝利吧,不過,特權之上還有更大的特權,團總周三扯皮早就對他虎視眈眈了,特權階級的耗鬥前夕的這場“空歡喜”,本身就含有莫大的諷刺意味。

對調笑的調笑,從整體上造成了一種特別的喜劇性效果。當調笑的話語第一次撞進我們的感受,我們獲得了一次喜感,這喜感來自對此情此景的某種滑稽意味的敞露,緊接著,當我們運用自己的理性意識,從一個更高的價值觀念出發對調笑行為略加思索,又會再次感到這種行為本身的荒誕性來,於是我們再笑了一回。這樣的喜劇是“立體型”的,它內部包涵了多個層麵,四川作家總在引導我們從一個較淺的層麵探入到較深的層麵,所以說,巴蜀調笑傳統的現代性轉化造成了四川幽默諷刺文學的深沉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