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麗說:誰敢不把你們當回事,你們這家兒子那家閨女,哪個不是逼著我家大田給安排了,還得安排好,不好就是不尊重老幹部。我都下崗多長時間啦,你們長眼睛沒有,難道沒看見?
沈小麗站櫃台二十多年,嘴茬子很厲害,幾個回合下來,也就沒人跟她對陣了。周子信索性不理她,跟田元明說公事私事你應該分得清,你最好先跟我們談,免得一會兒再來人,你應對不過來。田元明一聽這話裏有話,鬧了半天,這是有安排的一路路兵馬輪番進攻呀。
馬小年擠進半個身子,說:胡局長帶人到樓下了。
田元明說:好好,兩路人馬前後夾擊。這屋小,咱們到大餐廳裏去吧,全公司員工列席。
周子信說:小田,是我們找你,幹啥全體員工都參加,你要搞群眾運動呀。
田元明說:我看,今天我就是有八張嘴,也說不過你們,還是讓職工們說話吧。
於是,從來沒有過的場麵就在餐廳裏出現了。一方是老幹部,一方是田元明,所有職工都圍在四下。胡局長倒是挺能應變,見此情景說我們也算旁聽的吧。周子信把胡局長拉到外麵,也不知說了些什麼,回來臉色很不好看,把他說過的四條,又念了一遍。他有準備,都寫在紙上:
一、田園公司的前身塞上市種子公司原為國有資產,現在成為美國環球公司的一個子公司,請問原國有資產流失到哪裏去了?二、為什麼改名為田園,這是田元明名字裏的兩個字,請問這是否意味著此公司為你個人的公司?三、田園公司目前在行政上已經擺脫了農業局的領導,請問你聽命於誰,接受誰的指揮,還是我們社會主義國家的企業嗎?四、田園公司連年吃官司,大量賠償種農的損失,也給公司造成損失,請問這個重大責任由誰來負?
又是四條。乍聽真是刀刀見血字字逼人。但田元明此時心裏早已平和下來,同時,他注意到胡局長臉上有一絲難以察覺的苦笑,分明是在笑周子信嘛!沒錯,周子信準是在誰的授意下才能站得這麼高來提問。隻可惜老同誌畢竟離崗多年,許多事情他們隻是不經意中聽到的,其中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就掰不清了。不過,這四條倒也引起了周圍職工的興趣,他們雖然都在公司幹著,可明細的分工,使得他們不可能了解更多的情況,尤其涉及公司大局的內容,以前從未聽過,有些可能屬於公司機密吧。
田元明站了起來,看周子信念得有些口幹,出人意料地上前給他倒了杯水。然後,田元明不緊不慢地說:剛才老周同誌說的那四條很重要,確實是問到了點子上。可能其他的同事也都很想知道一下這些情況。按說呢,這裏的有些事情是不宜公開的,倒不是說有多大的秘密,隻是說出來怕是對一些人的麵子上不大好看。胡局長,您說我是說還是不說呀,您是局長,您給做主吧。
胡局長抽著煙說:你回答人家提的問題,怎麼把我給牽連上。我不管,你說就說吧。
田元明笑了:看局長這話,還是同意我說的。
胡局長說:我可沒說同意這二字。不過我想,都過去這麼多年了,說說也無妨。
田元明把臉一繃說:那我就不客氣啦。老經理,田園在原地區種子公司的後期,所有的固定資產,就是這座小樓,還有幾十套辦公桌椅,家屬院是三棟平房。車呢,有一輛;京吉普,所有的折款是人民幣六十五萬元。那時種子公司自己並沒有生產基地,主要是從各縣種子公司收來種子轉手賣,這樣,成本就大大增加,財務賬上記得清清楚楚,在您老離任之時,公司欠銀行貸款是二百五十八萬,即使把外麵所有欠我們的種子款合起來相抵,仍然虧本一百五十萬。除去六十五萬,還有八十五萬。大家都聽清楚了吧,當初種子公司的國有資產最終已全部被經營虧損所吃掉,還欠八十五萬。何況,外麵的那些三角債,我們連三分之一也未要回來。周經理,這些數字,不知我說得對不對?
周子信臉憋得通紅,半天說:這些數字,還不是你張嘴一說的事。
田元明說:這些全有賬。如果不信,您可以查,要不,憑著您的記憶,您說您離任時的財務情況。
周子信說:我沒有那麼好的記性,我記不住。你接著往下說,我的問題還沒有回答完呢。
田元明說:好,關於國有資產流失一事,我想先說清楚了。往下該說田園公司了。我叫田元明,不錯,公司的名字與我的名字有兩字是一樣的。但要看是不是強拉硬拽非用我名字不可。我們經營種子,麵對的就是農民的田園。田園生活,古往今來就是一種理想中的樂園。沒有戰爭,沒有疾病,沒有糾紛,大家和睦地生活在自己的家園中,改製後的公司取名田園,意義就在這裏。當然,由於與我的名字的這種聯係,也將時刻提醒我有一種責任感,須臾不可粗心大意,不可掉以輕心,要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愛護這個公司。
有個老同誌說:還是把公司當你個人的了。
田元明說:當成個人的,難道有什麼不對嗎?以往的種子公司為什麼不行啦?最根本的原因,還不就是誰也沒把它放在心上嗎?從它身上,隻想得到工資、住房,還有職稱。可它怎樣才能生存發展壯大,誰去想那麼多啊。所以,現在的田園公司是股份有限公司,不僅有外資的股,還有其他人的股,包括我們在座的許多職工的股,當然,我也有股份。
周子信說:你有多少股?
田元明說:對不起,公司的章程早已有了,股份的數字,屬公司秘密,不能泄露。不過,我可以稍稍說一點我的情況。我的股份與各位副總經理是完全一樣的,副總經理的股份,大約是普通職工的一倍,或略多一點。行啦,這實際上已經把秘密告訴大家了,也沒有什麼,現在我們個人還都處在股份的階段,沒多少股,沒多少錢,就是暴露了,也沒有多大的危險。但下一步就不然了。由於本公司近年業績不錯,包括社會上不少人想來投股,不久以後,我公司還要掛牌上市,預計將得到大量資金。在此情況下,股東的分紅肯定要大大增加。於是,新的股東的具體情況,肯定是要對外嚴格保密的。
周子信突然問:入股有這麼好,為什麼不讓我們老幹部入?
田元明說:當初考慮到風險大,不敢讓老幹部冒這個險。好像也征求過你們的意見。
馬小年說:沒錯,我去征求的,都說有錢存銀行保險。周子信說:我可沒說過,我絕對沒說過。
其他老同誌互相爭起來。後來就提出必須拿出一部分內部股賣給他們。並讓田元明當場表態。田元明說這個時候表態會讓人疑心我在拉攏你們。周子信說我們現在非常需要你拉攏一下。田元明和在場的幾位副總議論了一下,就表了態,說散會後,各位老幹部可以比照副總經理的額度買股份。他才說完,老幹部呼啦一下就站起來,說我們去銀行取錢啦,會就開到這吧。田元明說等一下,我還有話說,周子信就打手勢讓眾人坐下。田元明說:我再說幾句,一是田園公司是立足在中國的土地上,到什麼時候都是要把人民的利益放在第一位。我田元明到什麼時候,都是一名普通的××員,接受黨的領導,是我終身的行動準則。至於公司的管理體製,是另一回事,那種管理體製的結果,隻能是創造更大的實力,更好地為人民服務,而不是為個人謀私。還有老同誌提到的打官司,在此我不多說了,我們這些年輸的官司,其實絕大多數是不該輸的,為什麼都輸了,同誌們心裏都明白。
馬小年說:還不是地方保護主義,吃咱們的大戶唄!周子信說:就說到這吧,大家都等不及啦。
馬小年一擺手站到大廳當中說:慢著,你們不能說來就來說去就去。誰不知道眼下咱們公司又遇了麻煩,田總好幾宿都沒睡覺了,你瞅瞅公司職工,哪個不是熬得眼珠子通紅。在這個時候,你們不說幫助出個主意,卻弄出這些陳芝麻舊穀子來為難田總,你們到底是什麼用意?
田元明說:小馬,不許這樣說話。老同誌對咱們的關心和提醒,到什麼時候都是有必要的。
四下的職工議論起來,有的是老幹部的子女,就感到臉上掛不住,便喊爸叫媽的,說你們不好好在家裏待著,到這來瞎鬧什麼,有一對母女倆還就翻了臉,一時大廳裏就有些亂。周予信看看胡局長,胡局長對他點點頭,周子信大聲說:都別嚷嚷啦,我告訴你們我們為什麼來吧。
大廳裏頓時靜得不可思議,好像一根針掉在地上,也能當啷響一下似的。周子信說:我都這麼大歲數了,我啥都不瞞著了,我們是奉命而來的,是完成組織交給的任務。
什麼任務?
希望田元明同誌,不要參加即將召開的市人代會。就這,我們走啦,有啥事你們找胡局長吧。
周子信說罷,朝老同誌一揮手,眾人呼啦一下站起來,列著隊就出了大廳。看他們有力的腳步,根本就不像老年人。周子信還跟胡局長說我的任務沒完成好,請原諒。這實際上就告訴了大家,胡局長是他們的幕後指使人。於是,整個餐廳裏的氣氛又發生了細微的變化,目光開始聚在胡局長的身上,議論霧的聲音也越來越大,最後彙成了一種聲音:為什麼?為什麼?連田元明自己好像都在問為什麼。田元明已經是兩屆市人大代表,即將召開的人代會,他理應參加。緣何胡局長要鼓動老幹部來逼迫他不參加呢。田元明一開始可沒想到這上麵,他也不會想到這上麵。他聞著餐廳後麵的廚間炒菜散過來的香味,大腦反映出,是炒蒜薹,味道不錯,不過,他反對公司中午的免費午餐做炒蒜薹這道菜,原因是這道菜吃進嘴裏香,但副作用太大。不光整個下午人人嘴裏噴出的氣味兒不咋好,更可怕的是,三層樓的六個廁所,都將往外溢散著濃濃的臊辣味兒。
胡局長剛要說什麼。田元明忽然指著馬小年喊:誰讓炒蒜薹!誰讓炒蒜薹!
馬小年聞聞說:都炒熟了。
田元明喊:倒啦!倒掉!炒新的,炒新的!
不光是胡局長,連職工們都愣了呆了田總經理這是怎麼啦,要發瘋?
還真是有點要發瘋,田元明甚至要衝到廚間裏親手把炒好的菜倒掉,幸虧馬小年幾個人將他死死抱住,才算拉倒。公司職工見此情便散了去,這個本來有點震動人心的會,誰也沒料到竟然如此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