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你是心虛
田元明在吃晚飯的時候,就動用了自己的暗線,知道了晚上這個會凶多吉少甚至有可能站著進去躺著出來。這倒不是會上有殺手動刀動槍,而是把你這個人的精神徹底整倒整垮。至於你自己堅持不住,犯了心髒病高血壓一頭倒下了,真的讓人給抬出來,那就是你自己的命啦。直至走進這會議室的最後一分鍾,田元明都有可能拔腿就走,躲開這場鴻門宴。畢竟他是獨立的公司法人代表,即使對方是市政府,也可以麵對麵以平等的身份相互談。但走進這會議室,就意味著低人半頭,要以一種下級的身份,去聽人家說什麼幹什麼。田元明又想起那天在火車上跟秦寶江喊的那句話:我是中國人,我還是××員。當時雖然是萬分緊急中脫而出,但事後田元明感到十分欣慰。這些年搞經營張嘴效益閉嘴掙錢,辦公室和家裏還放了不少介紹外國公司經營的書籍,而且,經常性的與環球公司的業務往來與人員交往,使田元明自己對自己都產生了些疑問:你是誰呀?你除了公司的法人,你還代表誰呀?在火上的那聲喊,讓田元明放心了。從骨子裏看,我還是我,我還是黨的組織裏的一個小兵。這是我的本質!所以,田元明走進這會議室時,腳步是很穩的,心情是平靜的,即使在秦寶江這段聲情並茂而且明顯地表現著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講話來到之際,他仍然麵不改色,眼睛瞅著牆上的畫。旁人都在記錄,他沒記,隻用耳聽。
最明白這個會議內幕的人,當屬坐在郎山對麵沙發上的唐文儒了。是唐文儒建議秦寶江開這個會。唐文儒在電話裏隻用了不到五分鍾,就說動了秦寶江。唐文儒說大意失荊州,常委會不是你當家。但在青遠,還是你說了算。小柳條事件既是你的功,也可能是你的過,郎山和田元明,要麼臣服,要麼就是你的強大對手,因此,先在青遠打一勝仗,是很有必要的。他剛說完,秦寶江立即說那就這麼定了,你也做做準備,幫我把會開好。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當時秦寶江表態太快,沒容唐文儒說話,要是容他說,他就會說自己身體不好,可能參加不了會。但電話一撂,他也就不好再說了,他怕秦寶江會有想法,秦檜說你把火煽起來了,你又想躲一邊涼快,你也太滑頭了吧。依秦的臭脾氣,他會翻臉不開這個會啦。唐文儒在開會前一直在思量,自己今天到底是出頭還是不出頭。換句話說,就是和郎山以及田元明攤不攤牌。後來他覺得時機也是到了,應該盡全力配合秦寶江把這一仗打好。他算出可能今後有三種結果,一是把郎山滅了,郎既當不上副市長,也坐不穩縣委書記的位子。那麼,上級不管派誰來,青遠都是自己的天下;二是把郎山打跑了,也許當了副市長。不過,一個主管農業的副市長,也沒有什麼了不起,青遠的事,他也管不了多少;三是把郎山的升官道弄沒了,郎還在這當書記。但也沒什麼了不起,他在青遠勢單力薄,上麵秦市長又瞧不上他,他最終在這裏也翻不了江,隻能是活受罪。至於田元明嘛,隻要這一仗打好,小柳條輕輕搖,就可以把青遠所有的製種基地攪得一團糟,到那時,他田元明就得丟了人還賠錢,乖乖地從青遠逃走,永遠不敢往這裏邁過一步,從此青遠的糧種就把在我們爺們兒手中。
在這個會場上,最覺得一腦袋糨糊的人,當屬趙誌宏。她是專程陪秦市長下鄉的。秦市長等人從小柳條那一路而過後,趙誌宏則帶人去村裏要深入一下,再錄些東西。不料在村裏碰見田元明,又聽到孫全勝那些話。爾後抽了田元明一根煙,她就犯迷糊,直到吃晚飯時還不清楚,她甚至問田元明你這煙裏是不是有什麼藥兒呀。田元明說這裏有轉魂藥,能讓人把以前的一些鐵板釘釘的看法轉過來。趙誌宏當然明白他的話是什麼意思,但她總是不相信:一個很簡單的農民種地矛盾,難道背後真是有什麼更深的東西嗎?簡單說,就是真會有人在幕後指使,而最終要達到的目的,將與田裏的棒子遠遠分離太可怕了,如果真是如此,那自己錄下來的那些聲音、拍下來的那些畫麵,以及帶有傾向性的解說,豈不是被人蒙在鼓裏的一通戲說嗎。
會場上還有龐大柱,還有柳河鎮長劉爽、小柳條的孫全勝。當然還有胡局長和縣委的其他常委。他們每人都有自己的心事,或高興或難受或不安或怎麼怎麼著,反正是在聽著秦市長的講話,都在想著自己該想的事。
秦寶江的思路在講話中逐漸打開了,許多詞句排著隊呼啦啦地湧到嘴邊,任他打開閘門,痛痛快快地放出去。他說:小柳條事件的出現不是偶然的,而是我們的某些幹部和同誌長期不注意學習,並由此產生的簡單粗暴工作作風和行為方式的具體表現。
田元明看了一眼坐在對麵的郎山,意思是注意啊,人家一下子就把咱倆亮了出來。一個是工作作風,一個是行為方式。郎山把淺色西裝上衣脫下來扔到一邊,並把領帶拽開。看得出,這家夥的倔勁兒犯了。田元明知道今晚這場惡戰是不可避免了,於是他非常願意郎山犯倔。他的西裝裏是一件長袖圓領衫,有脖子,他有意衝著郎山拽領口,顯出不好受的樣子。郎山果然受感染,又往下拽領帶,後來突然抓過西裝,起身出去了。
這很令在場的人驚奇,因為市長講得正起勁兒,作為縣委書記,此刻是首席聽眾,你怎麼能出去呢。連秦寶江都不由得停頓下來喝了好幾口水。好在郎山轉眼間就回來了。不過,再回來的他已經換了衣服,原來的行頭都不見了,取而代之是一身黑,黑褲子、黑襯衣。他的辦公室兼臥室就在會議室對門。足以讓他在短時間裏改變自己的形象。但這個改變,卻使會場氣氛發生了很微妙的變化。首先當然是秦寶江,他的下一段話本來就要直點郎山和田元明的名字了。可見眼前這郎山變成這色兒,他心裏不由得繞了個小彎,暗想這條野狼八成是要咬人吧。這可不是兔子,這是狼,不惹他他還咬人呢,惹了他,不正是找咬嗎這麼一想,秦寶江的鋒芒就略有減弱,劍尖一轉,就轉到旁人頭上。
秦寶江說:柳河鎮的書記在嗎?
劉爽很年輕,也就是三十出頭,但身體已經吃得挺胖挺壯,他頭上淌著汗,緊張地站起來:我在,我在。
秦寶江問:你叫劉爽。劉爽說:我叫劉爽。
秦寶江記性很好。他說:我在這當書記時,你好像是政府那邊的秘書。
劉爽說:對,你當書記時,我剛從農業局調到縣政府,在大院裏碰見您,您還囑咐我好好幹。這些年裏,我唐文儒瞥了他曼說:聽秦市長講話,你別說啦。劉爽說:我就說一句,要是因為小柳條的事處分我,我筏枉呀!
郎山問:劉鎮長,你說說,年初簽訂製種協議時,小柳條的工作你們做得細不細?
劉爽說:好家夥,細得不能再細了,是我親自帶人去的。孫全勝,你說是不是,為了你村的幾個釘子戶,我還請你們到鎮上喝過酒,喝的是二鍋頭,沒喝狗肚子裏去吧!
孫全勝說:沒錯,沒喝狗肚子裏去咱倆都喝了。問題是,我們後來又有想法兒了,我們不想幹了。
啪。
秦寶江把茶杯摔了。他動肝火了。
會場裏的所有人都為之一驚。按理說這時應該是郎山出來打圓場,但這個倔家夥把眼一閉,半躺在沙發裏啥也不說。唐文儒用手指指龐大柱,龐大柱緊忙站起來說:這個、這個,這個你倆也太,太不像話啦,怎麼能在這兒吵架,都坐下吧,聽秦、秦市長做指示。
唐文儒說:我看這樣吧,除了縣委常委,其他的同誌就不要參加了。
龐大柱說:對,對,別的同誌請退場。田元明站了起來說:那就再見啦。
唐文儒說:慢著,田總,恐怕你不能去吧。田元明說:我又不是常委。
唐文儒說:你比常委重要。你不參加,這會開著就沒意思了。
田元明說:要我看,把他們都攆走,這會開得更沒意思。
秦寶江喝一口新倒的茶水,把手一揮說:誰也別走。還好像我控製不了這個局麵了呢。田元明,你剛才那話,是什麼意思,你說明白。
田元明看眾人各歸各位坐下,他才坐下說:意思嘛,很簡單,那就是我們需要堅持實事求是這四個字。關於小柳條這件事,現在被秦市長稱為事件了。我想還是慢下結論。本來,農村工作就有數不清的矛盾,但並不是這些矛盾就必然演變成事件,即使是有時鬧得大了一點,驚動的人多了一些,也沒有必要往事件上扯,有什麼問題就解決什麼問題好啦。但如果一旦上升到事件,那麼,就肯定要在這裏做些文章,文章的結果是什麼,很清楚,那就是要找出事件的責任者,要追究,要處理。剛才劉鎮長提前喊冤,喊得很及時呀。如果不喊,我想他這會兒已經被停職反省,甚至被免了職。對不對,我可不是胡亂猜,依秦市長剛才那氣頭,不光要免劉鎮長,恐怕這會兒已經到了郎書記和我頭上。不過,我在這裏要說,時至今日,我們對!條種大棒子的真相並沒有弄清。而且從一開始,有些人就不願意弄清,隻是一口咬定這是一個傷農事件,大帽子一下就扣下來。大家聽到孫全勝同誌剛才的話,他是在與鎮裏較勁兒。這是什麼意思?這說明表麵上看是農民要種地的自主權,而背後還有內容。此外,我還想給大家提供個情況,今天白天我去了小柳條,小柳條村裏熱鬧得很,過年一般又吃又喝,但吃喝的人都又不是小柳條的人,而是請來打架上訪的人!還有,據我所知,孫全勝不是做生意的人,他家裏以及村裏有些人家亦早安了電話。柳條鎮的手機信號,也不過才通兩個來月。可是,孫全勝眼下袋裏就有一個手機,好像是通過這個手機,經常與誰保持著聯係。他自己跟我講過,他有後台。就是今天不開會,他也要來縣裏找他的後台,孫全勝,你說過這話沒有?
唐文儒立刻說:田元明總經理,我希望你不要在這兒揪後台。你才說過不要往事件上扯,但轉過頭來你就揪後台,這讓我們很容易就想起文革時的做法。老田呀,今天秦市長開這個會,本來是想通過總結經驗吸取教訓,進而把這件事平息下去,這對你,對我們青遠都有好處呀。你可以把全市各縣乃至全省全國的種子基地都抓一抓,我們呀,也可以靜下心處理一下我們青遠的事。
要知道,青遠的財政情況眼下很不理想,幹部教師的工資不能按月發,下崗職工的生活還很困難。我們實在是沒有更多的精力糾纏在小柳條這兒了。秦市長也正是從這點出發,親自來青遠料理此事。我們大家應該理解市領導的這份苦心,全心全力地支持和配合領導把這事妥善處理好。可是,你們今天是個啥態度,大家看得很清楚了。郎書記,你作為黨內的同誌,我要給你提意見,你的態度就不好嘛。秦市長講得那麼深刻,而你呢,卻出去換衣服,還換回一身黑來,你是在向誰示威呀?向市長?那就是向市政府向市委,就是向組織示威。我承認你來青遠做了不少工作,也承認過去我們可能有做得不到的地方,讓你現任為了難。但這就是工作,如果一切都順當了,還要我們幹什麼?誰敢保證從自己之後,就一點毛病都留不下,那也不符合辯證法嘛!還有田總,我聽說老百姓給你起個外號,叫田大棒子,當時我還說別那麼叫。但得知你帶人翻地,我看真是叫得一點兒也不錯。你有錢,你是我們黨和政府管不著的大老板,你就像大棒子一樣,想打在誰頭上就打,想掄到誰身上就掄。也許小柳條種玉米是有較勁兒的原因,可畢竟是人家老百姓頭頂日頭腳踏黃土一尺一寸地種的呀!你一聲令下,就拉磨似的轉著給翻啦,你憑什麼?誰給你的權力?誰讓你在青遠的土地上如此橫行?我作為縣人大主任,我將要代表全市人民的利益起訴你,你必敗無疑,你相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