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3)

黃桂萍立刻就不哭了,抹把臉說:陸大富被收買了,要翻地改種大棒子……

田元明心裏刀剜般地疼了兩下,他下意識地按了按胸口,問:這會兒呢?

黃桂萍說:陸大富沒影了,村民們反倒讓電視給弄惱了,都聚在村委會鬧呢……

田元明說:好,你和馬經理去,冉鼓動一下。黃桂萍問:咋鼓動?讓他們也鬧?田元明說:回去就提你當部門副經理。這月獎金兩千。黃桂萍愣了一下,馬小年在旁說怎麼啦,黃打個機靈說:田總,您就睛好吧,小馬,快跟我來。

薑小燕悄悄問:大田,這不是把事態弄大了嗎?田元明朝她擺擺手。這時身後的車燈越來越近,田元明迎上去,郎山跳下來問:情況如何?

田元明說:非常不好,陸大富已經要翻地改種大棒子了。

劉爽拍著車蓋子說:那可完啦,大柳條一翻,全鎮都得翻呀!五萬畝,那就全完了,鎮裏的辦公樓,也蓋不起來。

田元明說:不就是一個辦公樓嗎?我幫你建!隻要你……劉爽跳起來:好,要是這麼著,我就叫大柳條的人也去上訪,圍市政府,去省裏,去北京!田元明拍拍他的肩頭:去吧。劉爽挺著胸脯了就奔了村委會。趙誌宏瞅瞅郎山,郎山把田元明拉到一旁問:有把握嗎?

田元明說:死馬當活馬治唄!沒別的路。郎山說:萬一讓市裏知道了,就不好說了……趙誌宏說:小山,顧不了那些了,不然全盤皆輸。田元明說:以咱倆的力量,無論如何也闖不過明天那一關了。當然,即使咱們身敗名裂,也不足惜。但是,這是關係到幾十萬老百姓的生計,關係到今後如何建設發展鄉村。我們身上的擔子,絕不是為了個人,為了私利。我決定幹啦,明天一早,讓大柳條和柳河鎮的種農去市裏,讓領導看看還有這麼多不同的聲音。

郎山點點頭說:幹吧,出了事,我負責。田元明說:不,還是我兜著。——會兒,我去村委會,你在車裏待著。

郎山說:既然來了,我待著丁啥。田元明說:叫你來,就是想讓你知道事態的發展。但沒有必要讓你露麵,免得咱讓他們一勺燴。

陸大富落湯雞似的從不遠的地方跑向村委會,時間不長,馬小年跑到車邊說:陸大富因來啦,他說大柳條鬥不過小柳條,小柳條背後有人支持……郎山問:是誰?

馬小年說:是永盛的唐成業,這會兒正在小柳條商議怎麼給大柳條翻地呢。郎山說:他敢!

田元明說:走,我去。誌宏,最好你也去,你是記者,說話有分量。

薑小燕說:我也去,永盛在背地搞鬼,我去揭揭他唐成業的老底。

郎山告訴李小平,讓運輸公司準備十輛大卡車。田元明說準備二十輛吧,讓他們跟我結算……

田元明邁開大步就朝村委會走,腳下雖然有些滑,但他走得還很有勁兒。他知道,這一段泥路走過去,他將毫無遮攔地與那些權力很大的人去抗爭了。

雨後的清晨空氣格外好,蜿蜓在青山綠野中的京塞旅遊公路靜悄悄的,全然沒有白日車水馬龍的喧雜景象。一輛黑色加長!迪拉克在路正中緩緩行駛著,車裏麵對麵坐著副省長蘇友來和他的師姐慧淨大師。秘書肖寧和司機坐在前麵,這種高檔車當巾是封閉的,如果要與司機秘書說什麼,隻要按個開關,前麵就能聽清,除此之外,主車廂裏就是一個密室,前麵聽不者,後麵說話卻非常清楚。

可能是起得早了些,蘇友來不由得打了瞌睡。他意識到,馬上擦擦眼,不好意思地說:昨天晚上看大師給我的書,肴得時間太長了。

葸淨雖為大師,怛描眉抹粉燙著長發,加上深紅色軟緞外裝,金色高跟鞋,一眼看去,分明就是港台富商的闊太太。慧淨身子很直地坐在寬大皮座位的正中,下麵鋪一杏黃的坐墊,她說:慧禪,既然你已心向佛門,就得苦心修煉不辭勞累,方能得到善果。

慧禪是蘇友來從寺裏得來的法號,一般人是不知道的,慧淨當著旁人甚至肖寧的麵,也從不這麼稱呼。但此時此刻她的心情太好了,她不由得以師姐的身份稱呼蘇友來。蘇友來也有感覺。身為黨的高級幹部,學習馬列主義唯物論幾十載,給旁人也講了幾十年,人們對自己的稱呼從書記(公社)到副縣長、縣長、書記(縣委),到副廳長、廳長、副省長。他從聽著生疏到熟悉,由愛聽到膩煩,因為在大多數的稱呼之後,都緊跟著一堆難辦的事……隻有被人稱呼為慧禪之後,得到的才是沒有雜亂,而隻有修身養性的教導……不過,這種感覺隻在心頭停留了很短的一刹那,就悄悄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巨大的恐懼和壓力。他非常明白自己眼下的行為意味著什麼:首先是與××的信念背道而馳了。

一個高級幹部變成佛門弟子,就是讓一個不識字的鄉下老農知道了,都會說那是個叛徒。此外,自己還在法律的大堂上走鋼絲,隻要稍不留神一腳踏空,等待自己的就是萬劫不複的深淵。不過,他總是堅信不會出現那個結果,因為不僅有佛祖保佑,還在於自己幹得很機密,不會有任何人發現。先後三次從香港開發商何天民手裏拿過五百萬人民幣還有十萬美元,都是自己單獨與其交手。何天民這個老狐狸並不吃虧,他先後從銀行貸了近一個億的貸款,使他在內地的企業抓住了機會搶了市場,大大地掙了幾筆,相比之下,報答恩人拿出幾百萬算個什麼。而蘇友來則覺得這也沒什麼,銀行的貸款總是要貸出去的,貸給何天民,何能按期還本息,還給省裏多繳了稅,無論從哪兒講,國家也不虧。侶自己這支筆,給河(何)簽字也行,給水簽字也可以,他姓何的難道不應該有所表示嗎?此外,讓蘇友來心裏更踏實的,是認識了這位師姐,慧淨不僅佛理熟諳,而且測術精明,她能看出你的前世今世和來世,尤其是今世和來世,更有獨到之處。她和蘇友來一見麵,就看出蘇近二十年仕途順暢,本來可官至國務院,但天生一坎,讓你暫停在副省長的位子上,原因與木有關。蘇友來一聽說得太對啦,自己從外省調來,目標本來就是當省長,不料初來乍到不明細底,在省裏幾個大型建築招標中,支持了本省的建築公司,把外省一家公司頂了。後來才知道頂壞了,這外省的公司是現任省委書記的親戚的。與木有關,那就是樓嘛,大型建築肯定都是樓啊……

自從那次見麵,又親眼見慧淨在北京的交往,蘇友來就徹底服了她。後來從何天民那裏弄錢,主要也是慧淨的主意,慧淨說你若信了佛,前程還有希望,蘇友來就去了寺院入了冊,當了個居士,登記了個化名,得了慧禪這個法名。再後來慧淨說咱們需要有個安身之處,地點應在北京的正北方,在那裏建座廟,日後肯定還能保佑你重登高位,蘇友來就想得弄錢……蘇友來把車窗開了條縫兒,一股涼風嗖地襲進來。他渾身一緊,猛地打了個寒戰。但他盡量保持平靜,不願讓慧淨看出自己有心事……此番來塞上,對外講的原因,當然是代表省政府解決一下小柳條傷農事件。此事在電視播出時,省政府主要領導就打電話,要自己到實地去看一看,多做調查研究,多做些思想工作,不要鬧出大亂子來。另一個原因,則是慧淨已經說了多次,要到塞七去一趟,看看哪裏適合建廟。對此,蘇友來並不十分感興趣,已經到手的錢,幹什麼要拿出去呢。不過,去看看也可以,或許什麼錢也不用花,事情也能辦。除這兩點以外,還有一個隻有他自己知道的原因,就是他必須幫秦榮江一把。大約在頭年的秋天,他來塞上農村察看災情,是秦寶江全程陪同。當時給他的感覺,是這個代市長挺能幹,講話門才也很好,對領導也不曲意逢迎,盡管秦在即將去掉代字的這關口很需要得到省級領導的幫助,但他自始至終沒提一個字。不過最終離開塞上時,卻讓蘇友來大吃一驚,秦寶江說蘇省長對佛教很有研究,我送您個紀念品吧。那是一尊半尺高的小佛像,金黃色,看去和攤點上賣的沒啥兩樣。秦寶江笑說這個佛像可是開了光的,蘇省長不可送他人呀。蘇友來一下就聽出這裏有奧秘,回到家中請人看,方知是一座純金的,價值豈止數萬……所以,當他接到秦寶江的電話,希望他來此處理這個傷農事件時,他立刻就答應下來。他還有個想法,就是將來這秦寶江很可能還要有大發展,如果到了省裏,也是自己的幫手……

慧淨突然問:你想什麼呢?蘇友來編了幾句說:我在想,此次塞上之行,如果遇上麻煩事,我該如何處置?

慧淨並不睜眼說:佛家以慈悲為懷,你當以善待之。廣施善心,方得善果。

蘇友來說:多謝師姐指點。不知師姐所言金來嶺在什麼地方。

慧淨說:一切盡在佛心中。不必擔心,到時佛會告之。

慧淨卻不由地眯著眼瞥了瞥窗外。她心裏說,一晃離開塞上都十多年了,那會兒這條路還沒修呢,隻有一條土道能從市裏通往金來嶺。那年說金來嶺出了仙,能治百病。自己陪老娘來求藥,老娘原本會跳大神,一輩子雖然是偷偷摸摸地跳,但也吃過香喝過辣,連自己都跟著解過饞。可老娘得了喘病,就跳不動啦。那時候慧淨還叫金彩鳳,在市被服廠當女工。生活對她好像非常不公平,年輕時在農村當過鐵姑娘隊隊長,後來進貧宣隊,冉往後選調進城在二輕局政工組。不料國家撥亂反正,一下把自己撥到廠裏去了,整天跟鎖扣眼的老大娘在一起。她不甘心,她想出人頭地,到金來嶺求藥時,她發現滿山溝子裏全是人,每人身前放著一張紅紙。坐在半山坡石台上的女大仙手持一杏黃旗揮來抖去,就攪起些風揚起些土,那時又是刮春風的時節,不一會兒,紅紙上便落些土麵子,這就是仙藥了。而要拿走這仙藥,則必須給大仙送厚禮。金彩鳳親眼見山下小屋裏點心堆成堆。那一瞬間,金彩鳳好像明白了點什麼,她告訴自己,生活不必過得那麼刻板,要活泛起來,靈通起來……很快,她就跟幾個要好的去了海南島。在那裏,她跟著炒過地皮玩過股票,還開過古玩字畫店,折騰六夠,不僅一分錢沒掙,差點連人都搭進去,要不是年齡大臉蛋也不咋好看,非得讓人家給弄去當三陪女。

痛定思痛,金彩鳳又悟出個道理,憑自己那點能耐想在生意場上混出個人樣來,那是比登天還難,要想成功,就得玩點邪的,她一下就想起金來嶺那個女大仙,還想起老娘給人算卦的招數。但她不會讓自己成為一個鄉間的巫仙,她要把自己包裝成時髦的現代大師。靠著曾念過初中的那點文化,她發奮讀有關佛教的書,還到佛院聽講,結識廟中人士。此外,她又重新打造了自己的曆史:吾乃香港一富商的太太,隻因家中巨富,丈夫故去,兒女爭奪遺產反目,吾異常傷心,遂看破紅塵皈依了佛門。但吾喜歡雲遊四方結交高人,並願以己心靈之光,為人指點迷津……好家夥,重新出山的慧淨,忘了自己原本是金彩鳳,一通極妙的說辭及看相十卦,弄昏了多少富商,弄來不少金錢。隻可惜當初一起前往海南的朋友太了解她的細底,有幾次大魚都快上鉤了,讓他(她)們一句話就鬧個前功盡棄。一怒之下,慧淨決定重返北方。紮根京城,背靠故土,結交高官,廣納財源。這是她的戰略方針,而蘇友來則是她這兩年的最大收獲。停車吧。

憑著感覺,慧淨指著路邊的一片山,告訴蘇友來這就是金來嶺。蘇友來很驚喜,讓車開過去。蘇問此嶺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嗎。慧淨說三世佛中,我獨愛今世與來世,用現代的語言,就是立足當今麵向未來。我命中主金,你名中有來,金來嶺,正是咱倆的命運和名字,這豈不是天意。蘇友來連連拍手,說就在這兒建座寺院,這在我的管轄之內,地皮呀乃至基建呀,都用不著咱破費。慧淨說你莫著急,也別露身份,待我們看了以後再說。蘇友來頓時收斂喜色,說多謝教誨。然後,戴上禮帽和墨鏡,全然一個闊商。

卡迪拉克停在一個大門前,門衛按動機關,電動門緩緩打開,車開進去,蘇友來等人下車朝裏麵張望,但見寬闊的廠區後,是一片山巒,而其中的主脈,宛若長龍,蜿蜒而上,兩側翠綠如海,脊梁在朝陽裏金光閃耀。前有一橫向小梁,後有參天老嶺,左右山勢對稱,碧水環繞其間,真乃後有靠,前有照,是塊風水寶地。慧淨甚至看見當年那個大仙坐著的山坡。她對蘇友來說:就是這裏。這裏怎麼變成工廠了,還圈起來門衛問:請問找準?

秘書肖寧剛要開口,蘇友來說:我們隨便看看。門衛說:這是廠區,不能隨便看。慧淨問:這是什麼地方?門衛指著過來的一個人說:你問他吧,他是頭。過來的不是旁人,正是田元明。他是後半夜才從大柳條回來的。他沒回家,他怕沈小麗糾纏,而且,還有不少事要辦!

所以,他就來這裏住了。說是住,其實根本沒合眼,抓緊時間處理了公司的幾筆交易,又給在青遠的馬小年打了幾個電話,又接郎山幾個電話,天就亮了。他急忙出屋吸些新鮮空氣,讓自己頭腦清醒些,以便集中精力去市裏開會。你是這兒的頭頭嗎?出元明看見一個戴墨鏡的男子很有氣勢地問。請問,有什麼事嗎?田元明心情不愉快,所以,他不回能人家問什麼就答什麼。

請問,這座山是不是叫金來嶺?旁邊的女人問得倒很客氣。

田元明想了想,這一片山大家原都統稱後山,是因為在廠區後才這麼叫的。在建田園景區過程中,就改叫田園嶺了。原先叫什麼,田元明還真不大清楚。正巧徐路在大門口幹什麼,田元明就問他,徐路說好像是當中叫什麼來嶺,兩邊的叫什麼溝……

慧淨說:那就是了。先生,請問這片山你們是否出讓?

田元明說:出讓什麼?這是我們買下的。蘇友來瞅著山說:買的也可以再賣嘛。你的廠區在這兒,後麵可以讓出來嘛,讓別人開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