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3)

田元明覺得這個人有些麵熟,但又想不起在哪見過。他瞅瞅卡迪拉克,掛的是北京的黑牌子。田元明說道:二位看來是外商吧。實不相瞞,這是我們公司總體開發的一部分,不能出讓。

蘇友來很不高興地問:你是什麼公司?田元明反問:問這個有必要嗎?蘇友來說:你是這裏的頭?田元明說:無可奉告。

田元明扭頭就走了。蘇友來想發火,慧淨拉了他一下,他才沒發起來,他走到大門口,仔細瞅瞅花崗石牆上的銅牌,上麵清清楚楚刻著:田園種子股份有限公司田園景區。

蘇友來看看手表,喊司機快走,市裏等著呢。

市政府新建了座大會議廳,建在大院外邊。當時考慮的,是免得開會的人都進院裏走動,那麼著院裏就亂,而且門衛也分不清誰是開會的誰是上訪的,沒法管。建成使用後發現這麼著也有不利的地方,即全市開一些特別重要的會時,有些上訪的直接就闖進會場了,要是在院裏,好歹還多一道屏障。

秦寶江一早起來就想到這點了,他想都萬事俱備隻欠東風啦,可別出什麼差頭,他就想到會議廳的安全保衛。不過,當時他絕沒想到大柳條和柳河鎮其他村的村民進城來,他想的是市裏有幾撥下崗職工,專門盯著會議廳,隻要一開大會,他們準來。有一撥還是原來製釘廠的殘疾人,聾啞失明的居多。秦寶江的一個叔在那廠當過廠長,小時秦寶江去過,製釘車間,特響,但聾啞人聽不見,數釘子裝盒,盲人用手摸挺合適。可惜在市場競爭中,這個廠子還是垮了。換健全人還能去擺個攤賣菜賣水果,可擱這些人身上就難了。以往市裏在會議廳開會,他們就來過幾回,保安對他們還不敢使勁兒,結果把會場攪得大亂。秦寶江趕緊給勞動局打電話,讓他們務必一上班就把新籌到的救濟款發給製釘廠。勞動局長是個新人,還說是不是再開個會平衡一下。秦寶江甭管你以後怎麼平,你先把這撥給平息了,要是他們闖會議廳,我就把你給平了。嚇得那局長連聲說是。往下秦寶江還想得平哪撥,忽然黃秘書打電話來說蘇省長到了。秦寶江一聽就急了,說怎麼這麼早,從北京過來起碼得兩個半鍾頭呀。他從家匆匆趕到市賓館,小黃在大堂外!

等著,秦寶江看看院裏的車間:車呢?小黃說:坐卡迪拉克來的。秦寶江瞅瞅說:加長,這是黑牌。還有旁人嗬?小黃小聲說:有個女的,說是港商。秦寶江問:年輕?

小黃說:老的。

秦寶江心花怒放。看來,那座小金佛起作用了,在保佑自己。當時,是武連升說得下家夥了,秦寶江還有點舍不得。武連升說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背後沒人你該順當的事也順當不廣。秦寶江這才下了狠心,把一外地客商送給自己的金佛送給了蘇友來。所以,才能在關鍵時刻一個電話把他請來。有蘇在,就表明自己勝券在握,馬書記也左右不廣局麵了。不過,最好還是先於馬書記見到蘇友來。他又想蘇倘若帶年輕的來,打個電活再進去比較合適,老的就不怕了,可以直接敲門。果然,敲開賓館最高級的套間,蘇友來與慧淨正麵對麵坐著聊天呢。秦寶江三步並作兩步奔上前握手說:已經派車去接您,沒想到您來得這麼快。

蘇友來說:早點路上車少。來,我介紹一下,這是慧淨女士。

秦寶江已有所耳聞蘇友來喜歡拜佛,他一聽這名字,立刻就明白是怎麼回事,忙說:這是慧淨大師吧,久仰。

慧淨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老衲這廂有禮啦。蘇友來笑道:二位禮數不淺呀,僅此為止吧,不然有點累,讓旁人見了也容易產生誤會。

秦寶江說:不會不會,塞上這些廟是古來的佛教重地。我們最尊重宗教界人士。在我這兒,誰敢說半個不字,特別是跟大師說半個不字,我就要他得到報應。

慧淨說:還是不要這樣吧,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普天之下,雖皆為王土,但率土之濱,也有人非你之臣……

秦寶江一時沒怎麼聽明白,但還是知道點大意,他說:你是說,有人在河邊……不聽我的?

蘇友來哈哈大笑說:大師,可別難為我這小兄弟啊,他整天忙得腳後跟打後腦勺,他哪弄得明白這些文言文……寶江呀,大師說的不是河邊,是說在你的轄區裏,有人就跟她說不。

秦寶江問:誰吃了豹子膽?怎麼回事?蘇友來說:你城南三十裏有座金來嶺吧?秦寶江搖搖頭:不清楚,您就說怎麼回事吧?蘇友來說:金來嶺龍盤鳳聚,是塊風水寶地,若是開發廣,肯定又為塞上增添一景。今晨我們從此地過,慧淨大師看中這座嶺,有意投資開發,竟然被人一口拒絕。

秦寶江說:那山上是有果園呀,還是有礦啥的?蘇友來說:什麼都沒有,兩邊有樹,梁崗是禿的,日頭一照還放光呢……

秦寶江說:這不正好開發嗎誰不讓?慧淨說:賢弟,我看算啦,不要給市長添麻煩了。也怪我,明明今日出門該少看少問,我已料到。但我凡心未了,總想為這方百姓消災除孽,這才施禮相問,果然遭此不悅。你還是快快料理公務,然後咱們返回北京,部長還等著我去看一看呢。

這話說得秦寶江後脖梗子直冒涼氣,暗想這大師這老娘兒們可真夠厲害,幾句話就把我將在省長麵前了,事到如此,隻能扛硬弓往前闖了,再者說,在塞上這一畝三分地上,也沒有什麼自己辦不成的事呀,甭說一個荒山頭子,就是要他千八百畝,也能辦得到呀。秦寶江想到這兒反倒鎮靜了,他很客氣地笑笑說:既然大師覺得我能力不行,我也就不好意思再問了。不過,您放心,一會兒我就把郊區頭頭找來,讓他們把那個什麼金嶺銀鈴的,給我挖來,讓您老帶走!

蘇友來笑道:行啦行啦,寶江呀,你別來氣,我告訴你,那座金來嶺,就在那個什麼田閌景區裏,一口把大師拒回來的,是一個大個子男的……

秦寶江雙手攥拳說:是他,是他呀!真是冤家路窄,他處處和我過不去,蘇省長,小柳條事件的主要人物,就是他,姓田,人稱田大棒7.這回,可不能饒了他。這陣子,他可把我攪個夠嗆,他誰都不服。對,他絕對能對您和大師說沒門兒那類話。這冋收拾了他,不光讓他拿出金來嶺,還讓他出錢建廟,建得大大的。這小子有錢,有的是錢。蘇省長,不瞞您說,要不是他背後有人支持,我早就收拾了他,塞上這地方,太複雜啦,我這個市長還代著,放不開手腳呀……

黃秘書敲門,說馬書記過來了。蘇友來說讓大師去逛逛廟,如果需要,可讓大師給他們講講。慧淨說絕對不可以,已經違背佛意了,不可再違,出去絕不露身份。蘇友來說那就隨大師的便。慧淨就出去了,秦寶江趕緊讓小黃找導遊陪著,然後又隨著馬書記進了房間。

暮春的陽光實際就有點初夏的樣子,一旦從半空中照下來,熱度便很快上升。頭天晚上下的那場雨,此刻被一點點地蒸發,於是空氣中又有些潮乎乎溽啦吧唧的感覺。市政府大會議廳已經坐滿了副處級以上的幹部,大約有三百人,大扇的玻璃窗都打開著,為了空氣流通得快一些。會議廳外,停著數十輛轎車,稍遠一點,就是車來人往的大道。十多個保安和市政府辦公室的人員,在大門口收入場證。證是一分為二的,一部分是你所坐的區域,另一部分是與會者的名字。進會場時把有名字的那邊撕下來交出,就免了簽名的程序,會後也能很快查出誰來誰沒來。這種辦法是針對有些幹部不參加大會製定的,尤其是這個會議廳,不像小會議室,若是下麵坐的人太少,領導在上麵很難受。

蘇友來在馬永安和秦寶江陪同下從賓館坐車過來,亦從寬敞氣派的大門迸,然後經過貴賓休息室直接到台上。秦寶江進了休息室就朝四下看,看看側牆光溜溜嚴實實的,他就把市政府秘書長叫到一邊問:我讓你們開個門,怎麼沒動工?已經找了人,還沒來得及動……秦寶江真想發火。他下這指示都有二十多天了,當時他是從辦公室繞到大門外來會議廳開會,就在路上讓幾個老太太圍住了。圍住了就說城市衛生怎麼怎麼差,有一位說這麼髒,你這個市長是怎麼當的,把秦寶江弄得這叫下不來台,隨後他就告訴人開個後門,往後可以從院裏直接進休息室,不去大街亮相了。當然,這不是怕見老百姓,主要是怕誤事,還怕影響情緒。弄一肚子窩囊火上台,講成績都高興不起來。

秘書長說請各位領導入場,馬永安就陪著蘇友來走在前麵。不過,倆人之間還是有一定距離的。秦寶江又有意與他倆保持較大的距離,然後,才是各位常委魚貫而入。這種入場的次序和距離,是很有講究的,不過也很容易做好,到省裏開會看看人家是怎麼走場的,一看就學會了。上台後各就各位,蘇友來居中,馬和秦一左一右,其餘十一名常委加人大主任政協主任對半分開坐。會議廳設計之初,就考慮到台上要寬,能使領導寬寬綽綽一字排開,這也是現代會議廳館的特點,不像五六十年代,挺大的禮堂,台口都是窄窄的,台上人多了,就前後重疊著,稍遠一點,就看不清是誰。現在照相機有廣角,攝像機能來回跑,大台寬桌高背椅,能使會議的分量增重,使與會者乃至電視機前的觀眾感到這個會議一定非常重要。

會議的程序是頭天常委會定的,已擺在每位領導麵前。程序非常簡單,馬書記主持會,蘇省長講話,秦寶江宣布處分決定。處分決定是,郎山黨內嚴重警告,田元明撤銷黨內職務。同時,市政府還責成工商行政管理局對田園公司進行檢査,檢查期間停止一切業務往來和產品生產,並由技術監督局做全麵質量檢查。

永安在宣布開會那一瞬間,心情很沉重。他意識到這是自己在塞上栽的第一個跟頭。他瞅瞅台下頭一排,十幾個牌子。印著各蛀區的名字,郎山守著青遠縣三個字,臉色發青,顯出一股子倔勁兒。馬永安心想真有點對不住這位小兄弟了,不是我不保你,實在是保不住你呀。昨天常委會上,有人一上來就提將郎山免職,認為隻有這樣才能在蘇省長那兒交代得過去,也有人提交流到別的縣去,不能讓他繼續在青遠這樣的大縣當一把手。雖然秦寶江沒說什麼,但馬永安看出來那都是秦的意思。這一陣常委會討論個事總有不同意見,要說這也止常,似馬永安漸漸發現這裏有點秘密,即秦寶江的一些想法,總是有兩三個常委先說出來,而且往往就左右了局麵。馬永安就知道這跟秦寶江將去掉那個代字有關。依秦的脾氣秉性,一旦成了正式的市長,絕對要張揚起來。而自己是個外來戶,又有些傳聞說要調到省直這個廳那個局,權威自然要受到影響。但馬水安也不是吃索的,既然來塞上主政,就得打著得勝旗離開,若是卷了刃,回省裏也沒有啥好果子給你吃。所以,馬永安把力量放在塞上各縣的書記身上,期待著這些年輕人中能有人上來鐵心跟著自己,使用郎山就是這個意思。如今郎山走背字,他不能撇開不管,那麼著會失人心,往後誰還敢為你賣力。但半路上殺出個蘇副省長,又不能不作出些姿態,故此馬永安要讓郎山黨紀上受處分,似實權上絕不受損。畢竟他是一把手,在常委會上說話分量還比旁人重,郎山這才保住了囫圇身,沒免職也沒調動。至於對田元明嘛,馬永安就不能再明顯地護著了,隻是當秦寶江說幹脆勸其××吧,馬永安立刻說不可不可,總書記的講話還指出要在個體經營者中發展黨員,咱們怎麼能把合資企業中的黨員勸退呢,他又不是犯了多麼原則性的錯誤。這幾句話挺管用,但也隻是劃了條線,不能觸及黨籍,這條線往下,就由秦寶江他們幾個定了……

馬永安找了好一陣,才看見田元明。田元明坐在企業頭頭的第一排,身穿深色西裝,襯衣雪白直挺,一條大紅的領帶在燈光下格外顯眼,尤其是他的頭發,在馬永安的印象中總是有些亂,但這會兒油光鋥亮,並像有的歌星那樣,刺蝟似的四下糴開,簡直是個刺頭!

馬永安心裏說這田大棒子看來是豁出去啦。得,那就先犧牲你吧!馬永安說:各位同誌,最近我市的肯遠縣柳河鎮,因為在製種的問題上有不同意思,產生了一些矛盾。在處理這個問題的過程中,我們的個別領導同誌以及企業負責人,采取了比較簡單的方法,致使事情非但沒有得到解決,反而激化了矛盾,險些造成不可收拾的結果。對此,省政府領導非常重視,蘇省長來我市解決這個問題。今天,蘇省長要就此事做重要講話,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蘇省長給我們做重要指示。

掌聲嘩啦響起來,但時間很短,一下子就收住了。全場幾百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蘇友來。很長時間了,副省長一級的幹部為處理一件事而召開大會,是極少見了。在塞上開這樣的會,對在座的人來講,心情是複雜的,其中更多的是不愉快。因為,要受處分的是本地幹部,身在這個場麵,總有一種殺一儆百的感覺。

蘇友來挺了挺身子,伸手按按麥克風。這都是習慣動作。本來身子也不塌,麥克風也不高不遠,但講話前不動動,好像閘門就打不開,尤其自己是會場中官最大的,蘇友來越要把這些動作包括喝口水把講稿掀一掀做到位,這樣,會使台下的人有一種等待感,從而增強了你亮相的分量。

蘇友來說:同誌們,剛才馬書記跟大家簡單介紹了一下情況。昨天晚上,省電視台也播了你們這小柳條事件的調查,省委主要領導對此事很重視。我想,大家生活在塞上,對這個事情一定是有所了解了。因此,我也就不再重複說那具體的過程了。在這裏,我想首先跟大家談談如何看待這件事的發生,如何看待這件事的嚴重性……

雪亮的燈光往台上打,幾台攝像機對著蘇友來拍,還有照相機不時地響起快門聲。蘇友來的情緒一下子就興奮起來,憑著冉己極好的記憶,他從中央的農村工作會議講到省裏的農村工作會,並把領導人講話的要點一一列出。他不急於把話講完,上午十點開會,是他定的,因為這個會沒有更多的內容,主體就是自己的講話,講完了再宣讀一下處分決定,就結束了,屆時如果差半個鍾頭十二點,是最合適不過了,所以,他要使自己的講話節奏放緩一些,尤其是開篇要放緩,以此為後來的××做好鋪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