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元明等待著傾盆大雨從台上澆下來。他的右手插在兜裏,手機的蓋已經打開,大拇指就在發送鍵上待命,隻要決心一下,往下一按,會議廳立刻就會被圍被堵,一場更大的事件就要發生了。不過,他真不忍心,無論如何,這是人民政府呀,是與人民血肉相連的地方,怎麼能讓人把這裏給圍了呢……會議廳裏的這些人,本是人民的公什,怎麼好意思把人家堵在裏麵不讓出去呢……要上訪,政府設有信訪局,有接待室,幹什麼要撇開專門機構另搞一套呢……這一切,都跟自己一個黨員的身份不相符。一個多鍾頭前,當卡迪拉克揚長而去的一瞬間,田元明一下認出了戴墨鏡的這個人就是蘇副省長,他情不自禁地說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怎麼這麼巧,眼瞅著要開會了,又把省長給得罪了。但憑著他敏銳的感覺,他發現蘇的行蹤有些問題。蘇不坐自己的專車,不露真相,與一個說不清是什麼身份的女人神秘地出現在田園景區,口口聲聲要買座山,不論從哪說,都不正常。但是,盡管如此,當田元明驅車奔會議廳途中,他還是不由自主地進了一家剛開門的發屋,讓人家趕緊給他理發,並要求在五分鍾內完成。理發師說不可能那麼快,除非你噴點發膠把頭發都豎起來,但也隻能保持一個多鍾頭。出元明說那就噴起來,越紮眼越好。他是這麼想的,反正今天是沒好啦,既然要露臉,就露個大臉,給全市人民留個深刻的印象。牛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呀!
不過,當大難即將臨頭時,田元明又多了幾分理智。他甚至希望通過犧牲自己,以保全五萬畝直至五十萬畝製種田,還有田園公司的經營權。因為,他在進會議廳的時候,有關處分決定的內容已經打到他手機的屏幕上,市委秘書長亦將給他個人的處分通知了他。他覺得壓力太大了,損失太大了。他想把自己刺蝟一樣的頭發捋平些,但沒有辦到,那個理發師不知使的是哪國進口發膠,頭發硬有彈性,按倒了,一鬆手又立起來。熟人說大田你怎麼嚇得頭發都豎起來啦,田元明說不能不怕呀……
蘇友來的講話漸入高潮,他提高了嗓門說:不錯,我們手中如今是有些權力了,而且,一些人還很有些錢。可是,你們想過沒有,那權力是誰賦予你們的,那些錢又是從誰那掙來的。農民容易嗎!麵朝黃土背朝天,一個汗珠子摔八瓣!你們想沒想過,要怎樣善待農民,要怎樣以仁慈之心去關愛他們,為他們救苦救難……
這可是邪了門了,堂堂的副省長竟然用起佛門裏的詞。盡管是那個道理,沒有什麼不對的。但這種場合講出來,總是有些別扭。會場上有人小聲議論,手機也響起來。馬書記趕緊說請大家安靜啦。這一下倒提醒了蘇友來,他看看表,已經十一點了,自己講有四十多分鍾了,也該上勁兒。他喝了一大口水,突然變得非常嚴厲地說:同誌們,對這樣傷害老百姓的害群之馬,難道我們還能讓他如此安穩地坐在這裏開會嗎?市裏將對他們做出嚴肅的處理……
整個大會議廳一下就靜得嚇人。等待已久的處分決定就要公布了。
突然,台上台下的人都愣了一一田元明站了起來,不緊不慢地走到台前,舉起一隻手說:我請求發言。馬書記皺著眉頭說:沒安排。田元明說:昨天您讓我做好準備。馬書記說:今天變了,快問到你的位子上。田元明說:這裏還有我的位子嗎?從剛才蘇省長的一番話裏,我已經看出,我將從這裏被驅逐出去。我想,就是一個人犯了死罪,上刑場之前,也還要問問有什麼活說。在我們黨內,按照黨章規定,處分一個黨員,其處分決定和所依據的事實材料必須與本人見麵,聽取他說明情況和申辯……秦寶江說:秘書長不跟你們談了嘛。田元明說:那是通知,不是談,根本就沒容我們說話!
郎山也說:對,根本就沒讓我們說話,這麼做不符合黨章要求。
秦寶江說:這是特殊情況,市委有權對其下屬黨員進行紀律處分。
田元明說:進行紀律處分,必須按黨章辦事。台下的人議論起來,有人甚至掏出黨章說:秦市長,這裏寫得很清楚,要不要念一念。
馬書記瞅瞅蘇友來。蘇友來心想他們幾個翻不了江,便說:讓他說,簡單說。
田元明捋捋頭發說:對不起,這個發沒理好,有點像頭上長刺的人啦。其實,大家都知道,我這幾年搞企業,心思早就轉過去了。我搞製種,可那不是我個人的事業,全世界人都要吃飯,糧食是至關重要的。同樣的地,同樣的工,同樣的雨水,可好種子就能多打糧食,而且是翻著番打。這是什麼?這就是科學的發展,這就是農村的先進生產力。不過,我要承認,由於我這些年心思往種子上用得太多了,我有些忘記了我身邊的環境,以為隻要親本純,種植符合技術規範,生長期不出現問題,水肥通風光照都不缺少,好種子必然就生產出來……
秦寶江瞥了馬永安一眼,很不滿意地說:田元明,你扯哪裏去了,你以為你是在給農民講製種呀!
田元明說:馬上就要說到實質。各位,我要說的是,再好的優良品種,也是人種出來的,而人是在當今市場經濟條件下生活的。我對此有所忽視,所以,去年就輸了一場官司,賠進去幾百萬。說心裏話,那場官司我們輸得太冤了。明明是有人要抬高收購價,使種子積壓時間太久嚴重變質,但我們還得用高價去收,收回來當飼料賣了。當時,我曾想把官司打到底,可是,一想到農民一年到頭也確實不容易。唉,就算扶貧吧,一咬牙,我們就認了。而我們田園公司的全體員工呢,每人被罰一個月工資。當然,這是我們的內部紀律,在這兒沒必要多談。今年,我又憑著非常良好的願望,在青遠搞了大麵積的製種,隻此一項,便可使青遠的農民增收上千萬。吋是,我萬萬沒有想到,半路上刹出個小柳條。小柳條五畝,要毀了柳河鎮的五萬畝,柳河鎮的五萬畝,又會毀了全縣五十萬畝,五十萬畝,可能又會毀了兄弟縣的製種。蘇省長,您不是說要看到問題的嚴重性嗎,這就是嚴重性!不錯,是我帶人把小柳條那五百畝地給翻了,這做法也許是粗莽的,對那些地的耕作者確實是一種傷害,對此,我深表痛心,並願意賠償一切損失。但是,我又認為,這是對更多農民的負責,是對青遠農業發展負責,因為,我仍然要堅持我的觀點,凡是違反協議在製種區內種了大棒子的,必須砍掉,必須毫不留情地砍掉……對於今天給我的處分,我保留自己的意見。我還想說,此次翻小柳條的地,是我帶人幹的,與青遠縣委書記郎山同誌沒有關係,不要處分他。還有,田園種子公司是在塞上這片土地上成長起來的,這就是她的家鄉,她應該為自己的家長作貢獻。最近,因為心情不好,我偶爾說過把田園遷走的話,在此,我聲明收回。但是,聽說要讓田園停產整頓,對此,我萬萬不能接受!種子的生產,在田園公司是不分季節的,已收上來的原種,要在工廠裏加工包裝,然後向全國各地發出;種在地裏的種子田,需要技術人員住在村裏指導。如果公司停止運轉,所有的一切都要停下來,更大的損失將要造成,對環球總公司和各位股東,我們也無法交待……
秦寶江不失時機地說:看看,你就怕對外國人和老板們沒法交待,你怎麼就不怕對農民沒法交待呢?
田元明的眼淚一點點流下來,他緩緩走上台,誠懇地說:幾位領導,還有在座的同誌們,我田元明接受給我個人的一切處分。但是,我希望不要讓田園停產,不要處分郎山同誌,不要讓那些棒子苗在這雨後的天氣下瘋長……我求求你們啦!
田元明咕咚跪在台上,整個會議廳裏為之震動。在台後的秘書長等人上前拉起田元明,將他送回原來的位子上,田元明渾身無力,一隻手仍把著手機,不敢讓指頭觸著發送鍵。
台下的幹部有的看不過去了,喊人家田經理說的也不是一點道理都沒有,能不能再派人去調查一下。又有人說其實是非也挺清楚的,幹什麼要處分人家,要是這麼著,往後沒法幹工作了……
蘇友來臉色鐵青。他絕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種地步。一個副省長坐鎮開會,市委書記和市長親自出麵,竟然有人敢站上來唱反調。這不是反了嗎!當頭頭將近二十年了,沒見過!若是軟下來,領導就威信掃地,省內省外就會廣為傳說,到那時,我還如何麵對鏡頭講話,我還怎麼可能再有進升……
馬永安此時倒挺沉著,他意識到如果今天來個大逆轉,或者是處分決定無法宣布下去,最終對自己還是有利的。因為誰都明白這裏是秦寶江要借此題整田元明和郎山,而蘇友來要從塞上摘一朵花去。鬧亂了套,損失最大的當然是秦寶江,蘇友來則是沒摘著花反紮了一手刺。於是,馬永安就悄悄地問蘇友來,您看這事怎麼辦。意思很明白,隻要蘇點尖,就散會。秦杗江急了,如果這麼散了會或炸了場,自己就前功盡棄啦!有蘇副省長在這兒坐鎮還輸了,往下光靠自己,上麵還有個老滑頭馬永安,我的戲還怎麼唱呀!為了將來不受罪,這會兒就得十狠刀子!隻要把決定一宣布,就生效,往下誰要改變,就不容易了。想到這兒,他拉過麥克風說:下麵,我宣布市委常委會關於小柳條事件的處分決定……慢著!
郎山一身黑衣噌地就從座位上跳起來,你們不能做這種決定,這個決定是與事實不相符的決定。
蘇友來指著郎山說:不像話!不像話!這不成了文革了嗎!還有沒有組織性紀律性!馬永安說:郎山,你坐下。秦寶江說:郎山同誌,你和田元明大概要創造吉尼斯紀錄了吧。聽見了嗎,文革以來,敢和市委一級黨委公開對著幹的,全省,全國就你們二人!你們有兩下子,你們有種,對,你們是好種兒!
郎山說:是好種兒!不是好種兒,今天就不敢站這兒說話。秦市長,當初小柳條去北京上訪的人,大概也不過一百多吧……
秦寶江說:一百多你還嫌少!你想弄出多少上訪的,你才甘心。
郎山說:我不是那個意思。但是,我想告訴您,不光小柳條會上訪,大柳條也會,柳河鎮都會!如果他們都殺出來,你該怎麼辦?
秦寶江說:怎麼,你還想把他們都鼓動出來!郎山說:不是我鼓動,而是你斷事不公,人家自己要找上門來……
秦寶江情不自禁朝窗外望望,窗外陽光明亮車流不息,整整半天,會議廳被圍得嚴嚴實實。在街上觀望的市民何止萬千。秦寶江徹底傻眼,以大柳條為首的種農,竟然來了將近叫千。秦寶江直個勁兒犯琢磨,他哪來的這些人呢。
蘇友來最著急,慧淨給他打電話說北京那頭有急事要回去,並要蘇跟她一起走。蘇友來一聽就知道是何天民來了,何天民這次是給他送二十萬美元的,蘇友來考慮到自己手機的通話時間會在電信局記錄下,他就讓何天民跟慧淨聯係,再由慧淨轉過來。可眼下會議廳被堵得嚴嚴的,誰也過不去。
馬永安已經說得口幹舌燥,但無濟於事。這些種農一不喊二不鬧三不提要求,就是一個字一堵。四千來人如果散在大街上公園裏可能不是什麼但如果聚在一起,就顯出人多來了。會議廳的保安早不知給擠哪兒去了,秦寶江要調武警,讓馬永安給攔住了。市區武警駐有一個中隊,一百多人,除非動槍,可誰敢呀!給你八十個膽兒,你也不敢朝那想。若空著手過來,根本就不管用。
蘇友來的低血糖犯了,秘書肖寧到處找吃的,說隻要吃點東西,就能緩解。但會議廳裏除了有茶葉,別的東丙啥也沒有。秦寶江急了,衝著管音響的女同誌喊:平時總看你們吃零食,這會兒到了關鍵時刻了,你們就忍心看蘇省長餓昏過去!
那女的在抽屜裏翻了一陣,找出一包瓜子仁:那天買的,有哈喇味兒,不知道還能吃不能吃。肖寧說:讓蘇省長嚐嚐。
蘇友來接過來就往嘴裏倒,嚼了幾下就往下咽,又喝了口水,終於長長出了口氣,已經煞白好一陣的臉才慢慢有了些顏色。他說:這是誰的,真香呀。肖寧問:沒有哈喇味兒?
蘇友來搖搖頭:沒有,回頭多買點,塞上這東西不拔。
台下那三百多副處級以上的幹部有人也受不了啦,性急的就找到台上來,說有犯心髒病的也有犯血壓高的,一旦出了問題,市裏可得負責。秦寶江說又不是我們圍的,憑什麼我們負責。那些十部說這些土老百姓,誰知道他們是哪個鎮哪個村的。蘇友來緩過神來說:叫他們派代表過來。馬永安說:早說過啦,他們說沒代表。蘇友來說:那他們要解決什麼問題?馬永安說:都不說話,就這麼堵著。秦寶江說:找田元明和郎山。田元明和郎山來到台上。蘇友來的態度明顯地緩和下來,他笑笑說:二位,是不是鬧得有些過了,四五千人圍堵,你倆又要創紀錄。
郎山說:秦市長提出的是上來一千,怎麼樣,達標了沒有?
秦寶江鐵青著臉說:那隻能是錯誤上再加錯誤。馬永安說:好啦,咱們大家還是都冷靜下來。大田呀,我看到你還是一直不想鬧成這個樣子的,你還是跟他們說說,都這麼長時間了,回去吧。
田元明說:我指揮不了他們,他們也不是為我們來的,他們是為自己的利益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