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桑塔納減速、停下,從車裏下來三個人,兩個著警裝,一個穿便裝。穿便裝的一身名牌,手指上戴一又寬又厚的黃澄澄的金戒指,傲氣十足地走在兩個警察當中,在距田元明幾步遠的地方站住,他說:如果我認得不差,你就是田園公司的田總經理。
田元明說:不錯,我是田元明。趙誌宏說:你是唐成業吧。那人點點頭說:您是電視台的趙記者,二位,久仰,久仰啊。不知在這兒攔住我們有何指教。
田元明朝桑塔納望望,車裏是空的。但他還是相信門衛老同誌所說的,他說:你們這是要回青遠吧……唐成業說:一點小事,辦完了,回去。田文明說:車裏就你們三位?唐成業笑道:怎麼,堂堂的田總經理,啥時改行搞公路檢查啦!
趙誌宏說:唐成業,快把薑小燕交出來!唐成業眨眨眼:薑小燕?讓我交出她來?笑話,她怎麼可能在我這兒!
田元明說:我說,咱們明人不做暗事。你要是想和薑小燕談什麼,我可以搭橋牽線,咱找個地方談。但你不能綁架人,這是違法的……
唐成業把臉一沉說:你胡說什麼!我綁架人?你有什麼證據?告訴你,我們是在執行公務,你要是不把道讓開,小心我對你不客氣!
那兩個警察伸手就摸腰裏的槍。田元明知道這些在縣裏橫慣了的人,是什麼事都能幹得出來的。田元明趕緊擺擺手說:二位,你倆慢動家夥,你們可知道宋軍宋局長嗎?知道,咋著?
是他讓我先行一步留住你們,他隨後就到。你們二位是不是等他來到之後,向他請示一下,再動刀動槍的。
看來那倆是真警察,一提宋局長,就把他們震住了,已經在槍套子上摸索的手,立刻放了下來,但嘴裏仍然很橫,說宋局長也管不著我們縣裏自己執行公務。
趙誌宏給田元明使個眼色,意思是他們很可能把薑小燕鎖在後備廂裏了。田元明心想時間長了,興許把薑小燕憋死了,他說:如果你們說沒綁人,根本沒沾薑小燕的邊兒,那就請你們把車後備廂打開,讓我們看看。
唐成業喊:沒門!田大棒子,你別欺人太甚,你有什麼權力檢查我們的車,你找死呀!
趙誌宏說:你急什麼,既然你沒綁架人,幹嘛心虛不讓看。
唐成業說:就是不讓看!你們敢把我們咋著。讓道,讓我們過去!
田元明說:唐成業,今天到這份上了,你琢磨琢磨我能讓你過去嗎?根本不可能。不過,我希望咱們還有你們和薑小燕之間,有話好商量,沒必要做出一些出格的事,那麼著對誰都不好。
唐成業一擺手跟那兩個警察說:少跟他廢話,衝過去,把他的車撞一邊去。
那兩個警察麵有難色地說:他那是越野,咱撞不動。唐成業罵道:媽了個的!撞不動也撞,看我怎麼撞。你倆廢物,躲開!他轉回身就拉車門,看那架勢是要拚命了。田元明心想這可不成,車撞壞了事小,車後麵薑小燕的性命事大,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撞呀。田元明跑過去就推住車門不讓唐成業開,唐成業掄起拳頭就給田元明一家夥,正打在田元明的腮幫子上,田元明也火了,一把拽住唐成業的衣領,腳下一鉤,就把唐成業摔個屁蹲兒。兩個警察自然要幫著唐成業,擼胳膊挽袖子就殺上來,趙誌宏一看田元明要吃虧,衝著兩邊被堵的司機就喊:快來人呀!要出人命啦!我是電視台記者,他們綁架人!
就這麼一小會兒,被堵的汽車已經排得挺遠的了,到近前看熱鬧的起碼也有二三十。但看到其中有穿箐服的,就弄得誰也不敢上前。聽到趙誌宏說這裏有綁架人的,仍是不敢上前,因為有一個警察掏出了槍,朝圍觀的人比劃了又比劃。
多虧了警笛由遠及近響過來,圍觀的人迅速閃開條道。宋軍親自來了,身邊是刑警隊的幾個人。青遠那倆警察趕緊收住手,但一個還拎著槍。宋軍上前說你不說勸架,還掏槍你想丁啥。那警察說我們正在執行公務。宋軍說你快把槍收起來,還想等著我繳你的槍呀。然後,他笑著對仍躺在地上的田元明和唐成業說:二位,這公路可不是席夢思,怎麼還躺起來沒完啦。
田元明說:你……你來得太好啦,快,快開後,後備廂……
趙誌宏說:他們把人藏在後備廂裏,快開,弄不好憋死啦!
唐成業滿身是土喊:胡說!誰綁人啦!宋軍衝那倆警察說:快開後備廂,快!倆警察嚇得直往後退:報,報告宋局長,裏麵沒,沒有人。
宋軍火了:你倆聽見我說的話沒有,讓你們打開後備廂!打開後備廂!
唐成業咕嚕一下爬起來說:宋局長,我可以負責任地說,這後備廂裏絕沒有人……這後麵的東西,不是我的……山元明起來就跑到桑塔納車後,和趙誌宏拍著車蓋子喊:薑小燕,薑小燕,你回答一聲!
後備廂単毫無反應,一點冋聲也沒有。這時候,田元明就見唐成業將手機遞給了宋軍。很奇怪,宋軍本來氣勢洶洶的神態一下子就變了,他朝身邊的人使勁擺擺手,然後就獨自站在路邊對著手機說什麼,說了一陣後,他把手機還給唐成業,便過來喊:大田,大田,弄誤會啦,弄誤會啦,這車是青遠局裏派出來辦事的。唐成業這小子不懂事,你別跟他一般見識。唐成業,你過來!
唐成業小跑著過來說:宋局長,我混蛋!田總,對不起您!我多喝了點酒,請您多原諒……
田元明本來都擱到肚子裏的心一下子就懸起來。他心想這是怎麼啦?怎麼轉眼之間就風平浪靜啦?這宋軍不是自己的鐵哥們兒嗎?一個電話打過,就變成了這樣?不對,這裏麵肯定有文章。如今事情都很複雜呀,親父子都會反目為仇,何況同學戰友之類的關係,人家倒不見得恨你害你,人家不真心幫你,還是蠻可以說得過去的。想到這,田元明小聲對趙誌宏說:裏麵有聲,可能要悶死啦!
趙誌宏將耳朵貼在車蓋子上說:是嗎?有聲?田元明瞪她一眼說:聽!聽!喊救命呢!趙誌宏有點明白過來,大聲喊:快打開呀!宋局長,裏麵有人喊救命!
宋軍臉色大變,瞅了一眼唐成業,噔噔幾步跑過來,田元明說你怎麼回事,人命關天呀。宋軍貓腰聽聽,公路上人聲喇叭聲亂糟糟的,他也聽不清。刑警隊的不知道這工夫裏發生了什麼變化,三下五除二就把車鑰匙從青遠警察手裏搶過來,上前嘎巴一下就把後備廂打開了……
但後備廂裏的情形讓田元明和趙誌宏大吃一驚,裏麵根本就沒有人,也就是根本沒有薑小燕。後備廂裏裝著幾個紙箱子,也沒有封口,露出幾張舊報紙。
唐成業衝上來說:沒有人吧,這紙箱子裏裝不下人吧!
田元明伸手就把一個紙箱打開,拽出蓋在上麵的報紙,他說:我得看看這箱子裏!
唐成業喊:箱子裏的東西不許看!他使勁把車蓋子拉下來,正砸在田元明的頭上。田元明就知道這裏麵肯定有問題,他大喊一聲,用腦袋頂住車蓋,然後猛地把一個紙箱抱出來,並把箱裏的東西倒出……
嘩啦——
掉到地上的兩個半大塑料袋裏裝的全是不大的小藥片,淺紅色。
搖頭丸!
圍觀的人群裏有人喊。趙誌宏憑著敏銳的感覺,飛快地從越野車十取來自己的挎包。田元明心裏明白她在幹什麼,便有意讓圍觀的人靠後,免得擋了她的鏡頭。宋軍臉色變得很不好看,上前又翻翻那幾個紙箱,裏麵亦全是這種藥片。宋軍問:這是什麼藥?
唐成業說:酵母片,管消化的。我有一個親戚在鄉下開小藥店,我給他捎的。
宋軍說:噢,一個酵母片,你至於這麼緊張?唐成業說:不是沒從正規渠道進嘛。上藥品監督局查著就罰錢。
田元明說:慢著,這到底是什麼藥,不能你說了算。老宋,群眾都說了,是搖頭丸,這可是販毒呀!
宋軍顯然是被這話震動了,他習慣地摸著腰中的槍,問那倆警察說:說,這是什麼東西!
那倆其中一個驚慌得兩手發抖,結結巴巴地說:可,可能就,就是那個什麼搖頭丸……
另一個指著唐成業說:全是他幹的,我們不知道呀!唐成業也草雞啦,突然分開身後的人群,就往公路邊的河套跑。刑警隊的人幾步就把他抓了冋來。四下裏嘩嘩鼓起掌。田元明對宋軍說:這可是個大案,搖頭丸在咱們北方還是很少見。你立了大功了。
宋軍不言語,看著被疏通的道路上車輛呼呼地開走,他對田元明小聲說:老兄,你別樂,這事麻煩了。田元明問:怎麼啦?宋軍說:這事你們先別聲張。田元明問:為什麼?
宋軍說:你就聽我的得啦,這事鬧大了,我們倆誰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田元明說:老戰友,你怎麼啦?抓著這大案,你怎麼反倒害怕了,這是你宋軍嗎……
宋軍說:行啦行啦,咱們回去再說吧。田元明問:那薑小燕呢?宋軍說:回去我抓緊查就是了。田元明說:你要救不出來她,我就永遠不再理你,讓所有的同學、戰友也不理你!
宋軍苦笑一下,朝自己的車走去。田元明覺得後脖梗子發涼,他摸了摸,摸了一手血。趙誌宏說去醫院吧。田元明說去個屁。趙誌宏說瞧瞧你瘋了吧。田元明說我真的要瘋啦……
小柳條種大棒子的地周圍隔不遠插根齊腰高的小棍,一條紅繩子沿著小棍拉開一一這就是警戒線。
鎮長劉爽拿著電動喇叭喊:都聽著,都聽著啊!這紅繩子可不是你家納鞋底的繩子,更不是你本命年紮紅褲腰帶的繩子。這叫啥?這叫警戒線!今天你在繩子外咋撒歡都中,可地打滾都沒人管你,可你要是往這繩子裏邁一步,你就犯了說啦,輕呢,給你攆出去,重呢,瞅見路邊那些空車了嗎?那都是預備拉人的?啥,遊街?不,現在不興遊街就給拉到一個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的地方,讓你消消停停在那兒歇歇你的腸。
劉爽越說越來勁,他麵前站的主要是小柳條的村民,隔著那麼一段距離,是大柳條和柳條鎮其他村的村民,全都默不作聲地聽著。劉爽這些日子得到田元明讚助他建樓的十萬塊錢,屁股一下子就坐在這邊來廣。為此,還得罪廠唐家,但唐成業讓宋軍關起來,唐文儒也顧不十。這鎮上蓋樓的事,結果就樂得劉爽撒了歡似的跟著郎山和田元明忙乎,經過郎山的努力,縣法院終於摘清了這個案子,並做了判決,判小柳條村種大棒子的行為是一種違約與傷害鄰裏的行為,必須把那片地翻了重種。這個判決在青遠縣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其他製種區裏欲仿效小柳條做法的紛紛刹車叫停,但大多數還在觀望,看法院到底能不能執行。
郎山看劉爽說得太歡了,就朝秘書李小平比劃一下,李小平心領神會,馬上跟辦公室主任曲向東耳語了幾句。曲向東就上前示意劉爽就講到這兒吧,然後他拿過話筒說下麵請縣委郎書記講話大家歡迎。基層幹部習慣把大家歡迎這四個字與上麵的話連得很緊,原因是怕有人弄不明白提前就鼓了,結果大夥拍不到一塊兒去。尤其是村民,他壓根就沒有鼓掌習慣,全靠你告訴他,他才愣一下子明白敢情還有我的事呢。這才拍幾下,還像怕拍丟點啥,很舍不得。
盡管曲向東是主持會的老手,聲音很亮,但今天的效果不好,隻有兩三個人拍了幾下,一看身邊人都不拍,他們也麻溜把手夾胳肢窩底下了。郎山心裏說你個曲向東做毛病了吧,也不看什麼場合就叫人家鼓掌,回頭開追悼會時你也讓鼓,死者家屬非踹你不吋。郎山接過話筒說:大家不鼓掌,就對啦。對你們小柳條來說,今天肯定是不卨興的日子。但是,我們大家都應該記住,現在我們生活在一個法製的社會裏,任何事情,都應該將法律作為最高的準繩。大柳條和柳河鎮其他的製種戶將你們告了,你們在接到判決後,又沒有上訴,於是人家就來執行了……
孫全勝說:誰說我們不上訴,我們止寫著狀子呢!縣法院的人說:可是你們已經過了上訴期。郎山說:瞅瞅,棒子都長這麼高啦,再過些日子,就快揚花了,那會兒是什麼樣的結果,你們比我清楚得多。
郎山的話,讓所有在場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朝那一大片圈起來的地裏看。那裏的玉米已經齊腰高,長得很壯。但不是成壟地長,而是雜亂的如同生了疤瘡腦袋上的頭發,東一堆西一塊地瘋長著。
孫全勝喊:郎書記,這條紅繩可擋不住我們呀,你還是找人來修堵牆吧。
縣法院的人說:這條繩是擋不住,但法律卻擋得住。如果你們對此判決有意見,還可以向上級法院進行申訴,但今天把這片地要重新翻種,是必須的。
孫全勝說:翻了我們就去上訪!還去北京。劉爽說:你就是去聯合國,最終也得靠法律來解決。要是一訪就聽你們的,那還要法院幹什麼,那不成了文化大革命啦!
孫全勝說:那秦市長講的那四條還管不管用?還有調查組,調了那麼多天,到底調出個啥結論,咋沒見個信兒,你們這就動刀動槍啦!
郎山說:那些和打官司沒關係。現在是有人把你們告了,法院來執行。
孫全勝說:既然是法院來執行,你們來幹啥?解恨呀。
郎山說:今天我是來給你們道歉的,田園公司的田總也來了,請他說。
田元明一直站在旁邊聽著看著。讓大柳條出頭打官司,是他的主意。很明顯,能把秦市長的四條和調查組擋住的,隻有法律了。從胡局長那得到的消息,盡管市裏又組織了新的調查組,但棬市長已經把上一次調査組的報告拿了出來,並明講要按這個報告的基調寫。而那個報告又並非是胡局長自己親手修改的那份。這就怪得有些離奇了,秦市長的那份報告是從哪裏來的呢。不過,這些問題還有薑小燕的下落不明,都不能把節令拽住,天氣已經熱了,幾場夜雨下過,莊稼開始拔節了,花蕊的細體已經迅速成長,一成熟,就要綻放,就要隨風飄蕩,製種田的母本,也就毫無防備地裸身相迎了。田元明與公司裏的頭頭們研究了一番,決定要說服大柳條陸大富帶頭打官司。但在研究時,他有意將金彪支使到外地去了,他記得頭一個調查組起草報告的人就是金彪,盡管金彪說報告起草後交給了胡局長,由胡局長把關,可田元明還是感覺到這裏麵有些問題。以往公司在小柳條事上總是有些泄密的情況。這次不讓金彪知道,結果會怎麼樣,也許能解開這個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