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3 / 3)

田元明看出小柳條的人毫無準備,既沒有雇人,自己也沒動刀動棒,他心裏有些踏實。不過,看到村民膽怯怯地站在紅繩外,視那紅繩像一根通了幾千伏電的高壓線,他心裏又十分過意不去。畢竟是與田園公司合作多年的朋友,千畝也好,萬畝也罷,甭管多少種子田,還不都是靠這些農民一鋤一鋤地耪,一棵一棵地收拾,一穗一穗地掰下來,再一車一車地拉回去。如今又要跟他們動真格的,真是有些於心不忍。

還好,這種情感在田元明腦子裏停了一小會兒就過去了。他的理智告訴他千萬不要感情用事,還得要從大情大理著眼。隻有那麼辦,才能從根本上為農民包括小柳條這些村民走向富裕作出自己的貢獻……

田元明很誠懇地說:小柳條的鄉親們,剛才郎書記已經講了,這一次是法院執行已經生效的判決,與郎書記和我無關。但上一次翻你們的地,我們還是要做出補償的。按照每畝六百元計算,五百畝一共是三十萬元。我想聽聽大家的意見,是按戶分,還是由村裏分呀?村民喊:按各戶分。

孫全勝說:不中,得我們小柳條統一分。還得扣去好多項開銷呢。

村民喊:不同意,還是直接分到各戶。讚成統一分的也有一小部分,意見不一致。田元明說你們商量商量再定,反正這些錢今天肯定給你們,下麵請法院的同誌講了吧。法院執行庭的庭長就接過活筒,念了一番法院的判決,然後喊:現在,我宣布,執行青遠縣人民法院的第200號判決,將小柳條這五百畝地翻種新的農作物。

紅繩邊站立的法警站得筆直筆直,法警身後還有一圈防暴隊。隻這兩組,青遠縣法院就動用了五百多人,是有史以來執行人數最多的。按郎山的話講,不動則以,要動就動出法律的威嚴出來。而且,此次還征用了五台大型播種機和兩百多名民工,民工都是雇來的,每人一把鐮刀,任務就是砍棒子,連棒子秸都要收走。每個民工一天工錢三十元,比旁的時候多給十元。

小柳條的村民一下子被那三十萬元給弄蒙啦。這可不是小數呀,以往鎮裏扣村裏扣,分到各家各戶手中,就是些零散的錢,誰也不知道大數是多少,況且還有些人家不好好收拾地,種子上繳時數量少且質量差,也就賣不了多少錢,這回齊整整枯咚一下子就來了那麼多錢,人們怎麼能不心慌不著急呢。心慌著急的還不光是小柳條的村民,大柳條的陸大富和柳河鎮的劉爽也都火燒火燎地穩不住了。陸大富的想法是要把這些年小柳條欠村裏的錢都扣回來,劉爽則是想扣鎮裏扣的那一份。他倆跟田元明一提,就讓田元明給否了,田元明說你倆還有啥要求哨回頭再說,眼下還是先把這出文昭關還是武昭關先過去。劉爽得了十萬了,馬上就答應,但又說:唐成業他……田元明說:他還在裏麵關著呢,輕易出不來啦。劉爽咽了門唾沫,後來忍不住說:田總,你對我不錯,我實話告訴你吧,唐成業昨天回來啦,路過柳河,還看看施工隊,還催著我繳工錢呢。

田元明頓時就發蒙,算一算,自打那日和趙誌宏攔車,整個半月,我的天呀!一個販運毒品的要犯,竟然按治安條例處罰了,扣十五天就把人放啦!田元明緊忙小聲問郎山:聽說唐成業出來啦,你知道嗎?

郎山說:知道了,他家放了半宿炮。田元明說:憑什麼放?

郎山說:你問我,我問誰去。我連青遠的事都管不了,我還能管到市裏去?

田元明說:那你們縣公安局連人帶車一點事都沒有了?

郎山說:怎麼沒事,唐文儒和公安局長到市裏轉了一圈,人車就全回來啦。

田元明說:唐成業怎麼才回來?郎山說:說他酒後駕車,從嚴處罰,拘了這些天。田元明問:那些搖頭丸呢?郎山說:啥搖頭丸?說是酵母片。人家還要告你誣陷呢。你也是,怎麼不弄幾片當證據。

田元明說:當證據?弄不好說我藏搖頭丸,我才不傻呢。

郎山說:還中了,腦瓜還夠使。我說大田,這回讓你們多受損失啦。這三十萬要是擱在我那兒,可就費了勁兒啦。實話告訴你,下個月全縣的幹部工資,一點著落也沒有,弄不好就得喝西北風啦。唉,要說改革開放受益最大最早的,就是農村了。可到了眼下,農民增收費勁兒,幹部教師發工資艱難。中央好心一次次提高工資,可我的口袋裏掏不出來,弄得意見哄哄,好像我沒能耐,把大家工資都弄沒了似的……

田元明略一笑問:你什麼意思,想找我借錢開工資。郎山說:不不,我沒那個意思,我借誰也不能借你的。借你的我得還,借上級財政的,我就賴著不還。再有,今年,我說什麼也得讓青遠返貧,那麼著國家就能支持好幾千萬。田元明大笑起來說:好家夥,人家辛辛苦苦脫了貧,還爭上個小康縣,你卻拉倒車,往貧困縣裏鑽,將來讓人家怎麼總結你的政績。

郎山把墨鏡摘下,眯眼瞅瞅這一大片綠油油的莊稼地,他說:啥政績,總想著那玩藝,人的心就複雜了,活幹得也就花哨了。有人給我算過,說我這輩子是受累不討好的命,幼年喪母,中年艱難,好的時候是老年,可惜我生命線還挺短,你說我還有啥好時候。

田元明說:你別聽那一套,你的情況,縣裏但凡是個人的都知道,哪天你把我領去,讓他給我算算。對啦,一會兒我就跟你去,讓他算算薑小燕在哪兒。我在塞上找人算過,不靈……

郎山還要說什麼,忽然四下的人都喊起來。原來,二百名民工手揮鐮刀已經砍殺開來。但見飛快的刀刃子在陽光下一閃一閃,啪啪啪地響成一片,紅繩內轉眼間就刹光了一塊又光了一塊,播種機肩錯肩地從地邊開始播種,種的是高粱和大豆,這些種子都是田元明無償提供的。說心裏話,此刻雖然小柳條的人為如何分補償而爭將,但已經沒有誰再為這地被翻種而上火啦。原因很簡單,莊稼人更會算自家的小賬,那就是每商六百元的補貼是很劃得來的。一苗製種田辛辛苦苫伺候到年底,最多也就賣一千多塊,可那得在風裏雨裏日頭裏丁多少天呀。現在不過是賣青苗,連頭遍地都沒耪,就掙來這麼多錢,而往下人家又給種上了,到秋下收了還是你的,這簡直是太合算了。所以,小柳條人覺得自己雖然官司打輸了,可實際上自己是贏家。至於對郎山和田元明的看法,也有所改變,有人就說這郎書記和田經理還不賴,還挺講理,不像老唐家爺倆摳摳搜搜的,讓咱們賣命,到真格的吋候不給錢。

紅繩內刀光閃閃車聲隆隆,紅繩外小柳條的分配方案已經出爐。初步達成的意見,是從三十萬裏拿出三萬元來,交給孫全勝幾個人去了賬,其餘的當場按每戶責任田的多少分。田元明說隻要你們不鬧意見,怎麼分我都同意,不過,我得有個要求,那就是領錢之前必須得跟我簽個協議,保證不在田裏再種影響製種的農作物。村民說中啊,掙一回就中啦,哪能還掙二來回,再掙就等著明年吧。田元明心裏說明年我就提前做好準備啦,不簽好協議,我就不在你柳河鎮製種。孫全勝聽了以後有點猶豫,一個勁兒撓腦瓜皮。他媳婦梁桂花上前就給他後背一巴掌,喊道:你還在那磨蹭個啥,你不要錢,咱家拉那些饑荒誰還呀!

孫全勝說:我這不是在思磨思磨嘛,誰想到他領錢還得簽什麼協議。

梁桂花說:簽了給你三萬,不簽狗屁沒有,這麼簡單的賬,你還思磨個屁呀,快簽快領。

孫全勝說那我就簽就領。他轉身就朝發錢的地方走,少數有些猶豫的,一看他走了,緊忙跟在後麵。田元明和郎山對視一下,臉上都露出點微笑。看來,這場有些驚心動魄的大麻煩,終於要告一個段落了。從田元明這兒講,拔了小柳條這根釘子,就等於保住了全縣五十萬畝製種田,這不僅對青遠製種的農民有較好的經濟效益,而且對田園公司也有極大的益處。青遠地勢較高,晝夜溫差大,這裏生產出的種子屬於耐旱耐費的優質品種。當然在出售之前還需要許多加工的過程,但基礎好是個根本。田元明雖然狠心咬牙地說過要把青遠甩出製種計劃,但到真格的,他就舍不得了,他公司的當家品種田園一號優質玉米種子,其產地主要還是塞十所屬的包括青遠在內的數縣……

郎山的心情這會兒明顯地舒坦。在青遠這不多的日子裏,他很少宥這種時刻。過去搞階級鬥爭的時代,講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那個與人鬥其實很簡單,就是對著那些成分不高出身不好的鬥,別看鬥得挺凶,其實那根本就不叫鬥,那叫欺負人。人家連個大氣都不敢出,人家敢跟你鬥。可過了這麼多年,這句話都快讓人忘記了,郎山卻親身體會了什麼叫鬥。這種鬥可不是說形勢不好或局麵不安定,弄得老百姓都跟著遭殃。這種鬥是當今各地方都有的隱藏很深的鬥。表麵上看都同坐在一個主席台上,講起話來也是你敬著我我敬著你,但實際每個人心裏都有個小九九,小算盤劈裏啪啦地算著自己的事。要說這也是正常的,到啥時你也控製不住人家想些什麼。問題是青遠這裏從根上就比旁的地方想得多,想得厲害,還敢往真格的上招呼。偏偏咱郎山不是個會和稀泥抹大牆的手,隻小柳條這一根兒嫩條,就把自己與唐文儒等人對立起來,還從幕後廝吧到了前台。依郎山的脾氣,這也挺好,是膿包早晚得出頭,是燈撚早晚得流油。什麼與唐文儒和解,讓唐成業代理田園的業務,沒門!鬧就鬧他個輸蠃分明,鬧就鬧他個魚死網破,鬥不過唐文儒,我郎山在青遠就站不住腳,就別想撲下身子為老百姓幹點啥事,末了也隻能落個灰溜溜兵敗青遠夾個包走人的下場。此次把小柳條整治好了,就意味著全縣五十萬畝製種田保住了,唐文儒他就是可機關的親信,滿大街的親戚,他也不能在種植規劃上抓住什麼。要知道,一個縣委書記親自抓全縣種植,簡直就是拿自己的政治生命打賭,成也是它,敗也是它。五十萬畝的優良種子,能給郎山臉上貼好厚一層金,疼走在青遠的大街上,腳下都有勁兒;可要是五十萬畝破爛棒子,說種子不是種子,說糧食不是正經糧食,那就等於瘸狼又掉到陷阱子裏,沒個好啦……

田元明突然發現孫全勝叫了十幾個人到一邊說什麼。他喊劉爽你快去看看別出啥差頭。劉爽噔噔跑過去問:你們又搞什麼鬼兒!村民都樂得不得了,你們可別再出啥妖點子啦。孫全勝說:不是我們要出啥妖點子,我們是想這麼一來,不就等於跟唐家爺倆弄翻了嗎。劉鎮長,你是咱青遠人,那田大棒子就跟那棒子公一樣,到時候把花一揚,管不管母的受不受花,就沒它事了。田大棒子今年把咱糊弄住了,來年他拍拍屁股撩杆子啦,到那時我們土老百姓好說,受不受待見也都是種地,您可是當官的,唐主任那兒怎麼個交待,您不能不想想吧。

劉爽還就叫這些話給弄愣了。他問:孫猴子,你說的倒也有些道理。可事兒都走到這地步了,人家田總又賠你錢又幫你種地,郎書記還給你們道歉,你說你還能咋著?殺人不過頭點地,何況你們也沒吃虧,還占著便宜呢。

孫全勝說:那倒是,是占著便宜。可總覺得這事就這麼了了,好像還差點啥。對,差點啥,差點啥呢?

劉爽說:差啥?還想要個媳婦?還想要座金山?我看這就差不多了。其實也就是現在我們當官的心慈手軟,擱過去你們試試,早收拾個服服帖帖啦。

孫全勝幾個人都笑了,有的說:這不證明現在你們把老百姓當回事了嘛。我們一折騰,你們一服軟,就顯得你們跟老百姓心連心,水平高。

劉爽說:少給我戴高帽,這麼個水平,這麼個心連心,誰受得了。快別在這瞎嘞嘞啦,趕緊領錢去吧。

孫全勝說:中中,領錢去。劉鎮長,把您那手機借我使一下,中不?

劉爽說:你不是有嗎?孫全勝說:當磚頭子撇水坑裏壞啦。劉爽說:咋著?又要跟指揮部聯係?這我可不能借你。免得你又得到新指示。

孫全勝說:我不是要什麼新指示,我是找他們要錢。這邊補的那三萬塊不夠,堵不上窟窿。要不,我還得從大家手裏起碼得再要兩萬塊。

劉爽問:真的?你小子別騙我。孫全勝說:騙你我是狗。旁人笑道:你本來就屬狗。劉爽掏出手機:打吧,就在這兒打。孫全勝說:要不,我找個僻靜的地方打……劉爽說:就在這兒打,我聽著你打。孫全勝打通了說:嘿,是唐成業唐總嗎?媽的,錯啦?這就是唐總的電話嘛!啥?你罵我傻,你才傻呢!你有種等著,等哪天看我咋打扁了你……

劉爽一把將電話抓過來:你這是打電話呀,還是打架呀!

孫全勝說:打錯了就說打錯了,他罵我,我才罵他。讓我再打一回,這回管保不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