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裏熱鬧起來,認出田元明的鄉親上前跟他說話,說當年的舊事,還說這些年田元明給這裏捎的東西,說你咋不來呀。忽然有人問車旁的那三個人是誰,有一個好像是縣裏的郎書記。田元明說那是我的幾個朋友,不是郎書記,他們是跟我來轉轉的。鄉親們說這有啥好轉的,這兒最熱鬧的地方,也就是焦老八的神仙洞了。田元明故作驚訝地問:焦老八,是不是當初我們隊的車把式?
眾人說:就是,沒錯。打你走以後,他就神道了,能掐會算,可沒少掙錢了。
田元明問:靈不靈呀?
眾人說:外來的都說靈。可咱都知道咋回事,他家房子燎著了,他都沒算出來。要不,也不會住神仙洞。田元明問:他一直沒娶媳婦?沒有,要是有媳婦,能去住那山洞洞……田元明心裏酸溜溜的,記得當初焦老八趕大車時,一見到路上過來誰家的小媳婦,他就瞅得發傻,有兩次把車都趕溝裏去了。田元明有一回給甩到坎子下,幸虧下麵是暄土,才沒摔壞。焦老八嚇壞了,說這要是摔出個好歹,娶不了媳婦,我可擔當不起呀。田元明說你先別替我操心,你自己先娶個媳婦吧,省得再往溝裏趕。焦老八說做夢都想娶呀,可窮得丁當,成分還高,沒人給呀……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焦老八都快修成仙了,還是光棍一個……
田元明說我得去看看焦老八。鄉親們說讓年輕的給你帶路,順便上他給你們也算算,看看你們啥時發大財。田元明順水推舟說發了大財全給咱杏花河。於是,幾個年輕的就呼啦啦在前麵走,後麵則跟著田元明等人。田元明知道神仙洞就在村後的山坡子上,那是個石洞兒,小口,大肚,挺老深的,據說那裏麵原先有過大蛇。但等到田元明進去接著往裏麵打防空洞時,那裏光溜溜的已經什麼都沒有了。記得為了讓人們進洞方便些,大隊民兵連長還用炸藥把洞門炸大了,還把一隻在山坡上吃草的羊給碰死了。挖洞的大隊專業隊還因此白吃了一回羊湯,把田元明撐夠嗆。焦老八不是專業隊的,田元明問他饞不,焦老八說如果能有個媳婦,就啥都不饞了……
蘇友來走得有些發喘,抬頭看一眼××辣的日頭說:大田,到那千萬別暴露我們的身份。
田元明說:那當然,要是讓他知道了,還算個什麼卦呀。
秦寶江說:我看咱們的期望值別太高了,這死山溝子裏,能有什麼高人。
郎山說:我看也是。不過,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待會兒讓他一算就清楚了。蘇友來說:說得很對,讓事實說話吧。田元明看前麵還有一段路,他就問蘇友來不是有慧淨大師嗎,怎麼還找到這兒來。蘇友來說慧淨大師這些天心情不大好,懶得去想這些繁雜的事,是她告訴我這裏有位高人,我才想到這兒來看看。田元明說慧淨大師出來進去坐卡迪拉克,還有什麼煩惱呀。蘇友來說你別忘了《紅樓夢》裏的那句話,叫作大有大的難處,比如我這個副省長吧,在外人看來風光得不得了啦,又有權又有錢。可實際上呢,在省政府裏,副省長好幾位,真正說了算的,隻有省長和常務副省長,我們呢,是到處講話表態,結果是光說不兌現。長了不光人家下麵有意見,連我自己都別扭。再說錢吧,我幫這個企業那家老板跑項目要貸款,人家掙得溝滿壕平的,可我們呢,敢分一杯羹嗎?甭說一杯,一小勺都不行……
秦寶江說:大田,那個地方還有多遠呀?他不得不打斷蘇友來的話,他發現蘇友來的話越說越多,而且不該說的話也越來越多。他得保護著點蘇友來,盡管蘇自己說沒權沒錢,但秦寶江已經察覺出來,這位蘇副省長最近一個勁兒往塞上跑,這其中絕對大有文章,而那個港商何天民,肯定與蘇之間有特殊的交易。領導傍大款,眼下是官員之間心照不宣的公開的秘密。領導也是人,也得吃也得花,他不拉個大款出血,他自己開支得起嗎!甭說坐高級車住別墅,就說那一身行頭,一套名牌西服上萬塊,他舍得掏自己腰包買嗎……
田元明靈機一動,說我離開這兒多少年啦,記不大清了,我給你們去問問,你們慢慢走著。他緊跑幾步,追上前麵帶路的村民,大聲喊:還有多遠呀?村民說:拐過山彎就到了。田元明說:快去個人讓焦老八收拾收拾,別髒得讓人都沒法坐……一個小夥子聽罷嗖嗖地就跑沒影兒啦。
然後,田元明就等著蘇友來他們上來,一塊兒奔了山彎處。果然,拐過去後,半山坡有個大洞,在洞口旁邊,有兩棵老鬆樹,樹下有間小茅草房。焦黃的草頂,青白的石牆,房前一小塊平地,擺著石桌石発,看上去真有點像個小世外桃源。隻是洞口處掛著許多紅布條子,寫著有求必應之類的字,下麵則燃著香燭,一些婦女正在那兒跪著磕頭……
焦老八已全然不是當年趕大車的焦老八了。他頭發烏黑濃密,在腦後盤了個扣兒。說道士不是道士,說時髦不是時髦。最令人奇怪的是他的尺把狡的胡子竟是雪白的,絕無一根兒雜色,跟動畫片裏老神仙的胡子差不多,忽悠悠飄在焦老八的黑紅臉膛兒下,一下子就把整個人給襯托得與眾不同……
雖然有人說當年的知青田大個回來了,但焦老八隻是略一點頭說:凡是來的,都與老夫有前世緣分。我今口原本是要上山采藥的,各位既然來了,我就晚走一小會兒,給各位看。田元明心裏說你才比我大幾歲呀,你就成了老夫,還有那胡子,八成是用馬尾巴栽上去的吧。你還采藥?拉倒吧你,你連去閌子薅大蔥都懶得去,你還上山采藥……
蘇友來抹抹頭上的汗說:幸虧早來一步呀,幸虧早來一步呀。來,咱們請老先生給算算……郎山說:您先算,您先算。蘇友來坐在焦老八對麵說:那我就不客氣啦,老先生,您給我算算……
焦老八凝神細觀,忽然哎喲了一聲,說道:這位先生是大福大貴之人呀,官位已經很高了呀……秦寶江皺著眉頭問:多高?焦老八說:反正比你高。各位,我們算家隻算富貴貧賤凶吉禍福,但絕不算你們這個級別那個級別。那些級別太俗,而且它隻是榮華富貴的一小部分,大福大貴之人,上和天命,下順地運,流年交好,妙不可言,絕非一個級別就能代表得了的……
蘇友來說:有道理,請您說下去,看看我這一陣子運氣如何,前程如何。
焦老八說:既然你們都是有來頭的人,我不妨也俗一下,道道你的官運。你近二十年官運大順,一路高升,位居殿堂之上。本來你該再上一步,人中為首,可你心直口快,得罪小人,暗裏受傷。如今你有難處,你是進不得退不得,拿不得丟不得,你要有麻煩了……
蘇友來臉色大變,他朝秦寶江等擺擺手,說你們回避一下。眾人便知趣地走到一邊抽煙去了。後來,就見蘇友來跟焦老八悄悄說了些什麼,然後就是焦老八說,蘇友來點頭,點到最後不點了,蘇友來掏錢給焦老八,焦老八卻說什麼也不要。蘇友來歎著氣過來說:真是沽神仙呀。這種人應該諸出山才對,起碼炒股票他賠不了呀。秦寶江問:他咋神?
蘇友來說:他,他說的那些,跟我的情況都相符,全對上號了。
郎山說:青遠有人才吧。
秦寶江瞅瞅田元明說:隻怕是這裏有托兒……不,有人串通……
田元明笑道:秦市長,我可是和他一句話也沒說呀。再者說,我還想找他算算呢。
秦寶江說:不行,我先算,我看看他到底是真是假。秦寶江一個人過去了,時間不長,就見秦寶江朝焦老八擺手,意思是不說啦不說啦。隨後扔下一張大票就走過來,對蘇友來說:瞎猜,全是他媽的瞎猜,沒意思。郎山呀,這個點你得馬上取消,不能搞精神汙染呀。
郎山說:對,我罕就叫他們取消,他們說能給村裏增加點收入,說什麼也不願意取消。
蘇友來說:算啦算啦,現在多少旅遊點上都有算卦的,佛殿上還給遊人抽簽呢,你愛信不信,跟他們較什麼勁兒。老秦呀,是不是他算著你的要害之處,你受不了啦……秦寶江說:全是胡扯,沒點準的。郎山說:那咋還給他錢?
秦寶江說:我看他挺大歲數不容易,走吧,咱回縣城吧。
田元明說:我還沒算呢。秦寶江說:你慢慢算著,我們先走著,你走得快。郎山說:我帶路,我不算,算了犯嘀咕。蘇友來忽然想起點什麼,大步流星奔到焦老八跟前問:老先生,您說我那難事要破,破在哪兒來著?
焦老八說:不是說在青遠嘛。蘇友來問:在別處行不?焦老八說:那可就不靈了。蘇友來愣了愣,掏出兩張大票扔下就走。田元明看他們下了山坡,他上前說:焦大哥,你這錢挺好掙呀。我幹脆拜你為師吧。
焦老八朝山坡下瞅瞅,見他們走遠了,他笑道:哎喲,是老師來啦……
田元明說:誰是你的老師,當初你是趕車的,我是跟車的……
焦老八說:都是你給我的那些書,我才開了竅,幹起了這行當,也趕上今天這幾位傻大頭有錢,再加上你讓小青年告訴我那幾句,才掙得這麼容易。
田元明說:別扯上我,我說啥來著,都是你算的嘛。焦老八說:對對,都是我算的。我算他們都犯禍水,也就是女人,一下子把他們都算傻啦。正像你讓人告訴我的,官大,有錢,有女人,有麻煩……
田元明說:怎麼又把我掛上啦,不是說我啥都沒說嘛!
焦老八刺啦一下把胡子扯下來說:瞧我這破嘴!戴這玩藝,難受著呢。
田元明吃驚地說:鬧半天是假的!
焦老八說;誰能長這麼好的胡子,這是從城裏買的,還請人教咋粘,花不少錢呢。
田元明說:哎喲我的天呀,連我都以為是真的。我說焦大哥,你總幹這行也不是事呀,總該有個家了。
焦老八說:有人給提啦,等我把蓋樓的錢掙夠了,我就洗手不幹了。
田元明掏出錢包問:你還差多少?焦老八說:多少也不用你破費,實話告訴你,蓋樓的錢早夠了,我這會兒掙彩電錢呢。
田元明把錢包裏的錢全拿出來,有兩千多塊,他塞到焦老八的手裏說:留著買彩電吧,趕緊成家過個安穩日子,別在這兒挨風吹啦。
焦老八眼裏就淌出淚來,用袖子抹了一下說:兄弟,你真仁義呀。中,我聽你的,打這我再上這來,我就不姓焦。田元明看看周圍沒啥人,便壞壞地笑道:大哥,打了這麼多年光棍,娶了媳婦,不那個啥……××(姓焦)可不中呀。
焦老八好一陣才琢磨過味兒來,指著田元明說:鬼頭呀鬼頭!你要是算卦,比我強一百倍。我告訴你呀,讓我算卦的那兩個人心裏都有別扭事,尤其是頭一個算的,這陣子正發愁呢……
田元明問:你咋知道?
焦老八說:他問我來著,說如果破財,是不是能消災,還說是不是得把身邊的禍水撇開。田元明問:你咋跟他說的?焦老八說:我說你有錢往田裏擱,有禍水往河裏流……田就是你呀,讓你掙錢。河嘛,我也不知道誰姓何誰名字裏有水。反正對你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田元明這位大仙還真有心數,知道把好事斂到我身上來,把麻煩事往旁人身上推。但又有誰知道碰到自己頭上的到底是好事還是歹事。田元明看看表,估計秦寶江他們早到車那兒了,他就和焦老八道聲保重,就往村裏走。果然,秦寶江老遠地就喊大田你怎麼待起來沒完啦,要不你也在那算卦得啦。田元明說我都讓他算蒙啦,開車就拉他們返冋縣城。
在縣賓館,田元明見到了慧淨、何天民以及肖寧等人。縣委辦主任曲向東樓上樓下跑得滿頭是汗,龐大柱在大堂裏迎候著,唐文儒笑嗬嗬地從樓上下來,身後還跟著老伴金彩霞。大家相遼問候一下,就直接進餐廳了。飯菜是早就備好了,已經等得過了點了。龐大柱說:各,各位領導,青遠條,條件有限,飯,飯菜不好,請多多原諒。
秦寶江說:蘇省長也不是外人,你們不必客氣,抓緊吃吧,吃了飯蘇省長還想開個小會。
郎山說:那好吧,這頓飯的酒就欠著吧,下頓再補上。
於是大家就略略表示一下,嘴裏沾了些酒,立刻就吃飯。可能大家都餓了,大米飯一碗一碗端上來。等到吃得差不多了,秦寶江說吃完飯大家休息吧,郎書記和田經理留一下,蘇省長跟你們說點事。郎山和田元明立刻放下碗。曲向東過來小聲說會議室已經準備好了。蘇友來和秦寶江目光一碰,便起身往外走。郎山和田元明不敢跟得太急,猶豫了一下才起身,慧淨朝他倆點點頭說:和為貴。
這沒頭沒尾的話,著實令人費解。但事情往下的發展,卻表××淨早已知道這個小會的秘密所在。在小會議室裏,一圈沙發前的茶幾上擺著盛開的君子蘭,綠葉如碧,花紅如血。蘇友來往上首一坐,朝秦寶江和郎山、田元明擺擺手,意思是讓他們坐下,又朝曲向東揮手,讓他出去並把門關好。然後,蘇友來壓低聲音說:幾位,今天開這個小會,其實也說不上是會,我隻提一個條件,那就是希望在座的各位,永遠都不要把我們說的事泄露出去。不知道能否辦到?
秦寶江說:那當然。郎山說:沒問題。
田元明覺得自己手裏有什麼東西,低頭一看,才意識到是趙誌宏給的那個手包。他有些不解,那個包不是在車裏嗎,什麼時候跑到自己手裏來了呢……
秦寶江說:大田,別走神,蘇省長問你話呢。田元明從手包裏掏出個小本說:我聽領導的,領導怎麼說,我怎麼做。
蘇友來笑了,說不要記,隻用腦子記就行了。田兀明忽然就想起來,是剛才進會議室那一瞬間,有個人朝他手裏塞過這個包的,那個人好像是那個辦公室曲主任……哎喲,這是怎麼回事呀。不過,田元明還是輕輕地把手包裏的一個開關按了一下,然後把包就放在茶幾上,一頭正對著蘇友來。
蘇友來說:好啦,咱們書歸正傳。我要說的是,你們之間和解了吧。就這事。老秦,你說吧。
秦寶江說:咱們明人不做暗事。這一陣子,咱們因為種種原因較了些勁兒。有些地方,可能我做得過了點,讓你們二位難看了。但那都是不得已而為之。我向蘇省長彙報了這一切,蘇省長也親身體會了一些事。蘇省長的意見,是讓咱們坐在一起好好談談,捐棄前嫌,團結起來向前看。畢竟,咱們都是塞上的幹部,是不是?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