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刀是被村裏的諾白發現的。
他不知道在這林子裏過了多少時間,早就過了平日裏下山的時候,顧娘子也托了村裏人來尋他。平時大人夥伴都喜愛顧刀,整個山林都要搜了個遍,此刻諾白一時跑出了它主人的懷裏,衝著顧刀喵喵叫著,聲音不像往常一樣粘人,帶著淒厲。
驚得渾身白毛炸開。
而顧刀早已燒得迷糊不知外界何物何事,一張小臉紅得異樣,唇又透著慘白,大汗浸濕了他平日裏愛惜的布衣,那衣服染上了不少泥屑汙穢。他平日裏就算汗流浹背,也不見得這番狼狽。
樵夫把他背了回去。阿隆看著他一身發燒也不知到底犯了什麼毛病,隻好為了些草藥摻上靈藥,也不見得好轉。
那這樣,怕是喂上他那些靈丹也是沒用的。他此刻凡人之體,也受不住那些藥材。
這一燒就是三天三夜,顧女子每日陪在他身邊眼角都泛著紅,她流不出淚,隻能歎息地喂藥幫他整理衣衫,給他擦身。孩子們這幾日都沒了玩耍的興趣,吳琛更是每日拜訪幫顧女子照顧顧刀,每天看著顧刀在這場病中消瘦,沒事做時就跟著顧女子學刺繡,手指戳了不少針眼。她年紀小,看顧刀燒得說胡話,但聲音太小又聽不清急得哭。
第四天燒退了。
而顧刀這段時間像是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
那個世界裏很黑,他很害怕,看不清任何東西。他跌跌撞撞地在裏麵往前走,腳下有很多東西,有水聲,但比水粘稠。有硬物,但比泥土更柔軟。他不停地走、不停的尋找。然後他意識到這個世界沒有另一個生物,而不是這個世界太黑,是他沒了視覺和嗅覺、味覺。
黑暗讓人更容易模糊時間和感知,而失去嗅味更讓人覺得驚恐。他隻有不停地聽和觸碰來確認自己的存在。
世界裏最響亮的竟然是他的心跳,無數次他按著胸口感受跳動,那裏傳來的震動分外有力。有時候他像發了瘋一樣想把那顆心挖出來,是不是就不會這麼孤獨。他感覺到痛,有液體從他食道湧到嘴裏,粘、熱,一根硬物就這麼從他的心口拔了出來,同時感覺自己的身體輕盈了不少。他握著那東西,像是……一把刀。
很長的一把刀,帶著他心裏頭的血和熱度,但往往抽不出來。隻能拔到一半。但刀讓他抓住了黑暗裏最後一絲希望,他不斷忍受著疼痛從胸膛抽刀,逐漸越拔越多,最後那刀從左側肋骨掃了出來。他大口呼吸著緩解那種疼痛,渾渾噩噩地劈刀、拔刀、突刀,他練的更多是雙手握刀,隻憑著心中那口意念強撐不陷入黑暗。
直到他從另一個世界醒來。
“顧刀!顧刀,小刀你醒了!阿隆快拿水來!”
顧刀眼前一片模糊,隻看得到白光,但一切在他眼裏都沒有成型。他感覺在那個黑暗裏待了太久,隻能模糊聽到他阿娘喊著他。水一點一點抹在他唇上潤進喉嚨,又給他擦身換了衣物,端來熬得稀爛的粥,才緩緩開口。
他幾日沒能動彈略微消瘦的手此刻緊緊掐住顧女子的手腕,連青筋都暴起像是要掐進肉裏,顧女子手疼,心更疼這孩子。
“阿娘……”
“小刀……小刀阿娘在小刀。”她反握住他的手,溫軟的手掌把他小小的拳頭包在裏麵,此刻她淚水潤濕了臉,阿隆靠在竹房外抽著劣質煙草,總算能夠好好休息下了。
“我以為,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陽。”多日沒有開口進食的嗓子分外沙啞,顧刀念得吃力,但一個字一個字要得很清楚,很使勁,連臉都有輕微抽搐。眼淚終於噴湧而出,顧女子伏在他身上痛哭。
午後太陽高照,顧女子捏著勺一點一點喂著顧刀熬得爛透的稀粥。此刻顧刀終於能看清周圍,整個身子乏得提不上一絲力道,像是被人抽了骨頭一樣軟在竹床上,“你燒了三天三夜,阿隆大叔和娘都沒有辦法,好在第四天退了燒,依舊昏迷了兩天。”
隻是五天啊。
少年低垂著眼感受著心腔力道跳動,他連呼氣都沒了力道。隻能慢慢控製著平緩進氣,那裏的一切就隻是一個夢。夢裏太真實罷了。依賴地靠在顧女子懷裏,“讓阿娘擔心了。”
“你好好的。”顧女子又喂了他一口粥,“我也好好的。咱娘倆好好的,就比什麼都好。”隻字不提他為何病倒之事,有些過於痛苦的事情,掩埋就好了。
接下來幾日顧刀慢慢恢複著對身體的控製能力,跟著他阿娘看書不斷吸收知識,一切又像回到了原樣。但他每日入睡想到那刀塚、那老樹最後從他身體裏麵抽出的骨頭,帶來的疼痛、想到昏迷五日夢裏黑暗無邊際,隻有一把刀。他抬手摸了摸心口忍不住的悸動。
一個月後他便能照常幹活了,這些日子裏吳琛和他親近了不少,繡了荷包給他的時候臉頰通紅,他伸手彈了下吳琛額頭,弄出一點紅痕,“好啦,小琛,我去練刀了。”
隻見那小姑娘臉上越來越紅,最後竟然是氣急敗壞的神色,把荷包重重人在他身上,“顧刀你就是個傻蛋!大傻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