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我馬上就可以去死！馬上！我作畫所表現的主題永遠是生命意識和死亡意識。以後我不作畫了，這是生命意識的消失，剩下的隻有死亡意識。現在我理解了為什麼許多藝術家都選擇了自殺的道**——一**年七月二十七日，梵·高用手槍朝自己的胃部射擊；一九六一年七月二日，海明威把雙筒獵槍的槍嘴放到嘴裏，扣動了扳機；瑪麗蓮·夢露一九六二年八月六日，吞下大量的安眠藥……他們為什麼都選擇了自殺呢？就是因為他們對這個世界感到厭倦！我的畫永遠表現生的痛苦和死的美麗，表現生死交替、生與死的交響。也許有一天，我會用我的行為構成一幅畫，來證明這個哲理。但是現在我不能，我還沒有完全厭惡這個世界，因為這個世界裏還有你！從今天開始，我要守著你。當然，主要是用心靈——如果用行為很讓你討嫌的話——那隻能用我的心靈去守護你，以便把欠你的還給你！你明白嗎？！可是我不知道怎樣才能還給你?但我知道，從現在開始，我生命的全部意義就是把欠你的償還給你！在沒有償還完之前，我不會死！”
周伯雨不說了，以熱切得近於瘋狂的目光盯著吉玉。
吉玉的臉色越發灰暗，眼簾低低地垂著，一聲不吭。
周伯雨就緩緩地流下淚來，好久才說：“你不要用沉默抗拒我，你應該說話！你告訴我，怎樣才能彌補我給你的人生造成的苦難？你說!”
吉玉還是一聲不吭。
紅衣道士扛著鐵鍬，與拎著荊條筐的隔塵和尚一同出了棲雲觀清虛三門，沿著道觀後麵的山坡走了不遠，就拐進一條窄小的山**。
在這陰霾四合的日子裏，天地山川都陷入感傷。沒有燦爛的陽光、沒有飄浮的白霧，也沒有翻卷的烏雲，隻有滿眼朦朧的灰暗。
紅衣道士和隔塵和尚一前一後，默默地踏著山**向隱在黑鬆林裏的後山攀登。紅衣道士體瘦力薄，登起山來呼呼直喘。再加上他的紅道袍時不時被棗刺什麼的掛住，就多了許多牽扯，很快便大汗淋漓，好在他那現代派的登山鞋倒是很受用。隔塵和尚雖然體態臃腫，可因為**熟常走，很少招惹兩旁的荊棘，也就少了許多麻煩，也節省了許多體力。可是，他那雙勾臉布鞋鞋底已舊，走起山**不免一步一滑，邁一步擔心一步，便也弄得汗流浹背。
他們好不容易登上後山山崗，走進茂密的黑鬆林。這裏，每棵都是百年以上的古鬆。每棵古鬆也都是一把巨傘，便遮得林地一片陰暗。陰暗處有一座巨大的古塚，四周是用石頭砌成的塚座，塚上長滿了荒草。巨塚旁邊還有一座圓圓的土丘小墳，墳座也是用石頭砌成。
紅衣道士和隔塵和尚在巨塚前停下來。喘息之後，隔塵和尚便把筐裏的酒菜擺在塚前的一塊方石上，然後躬身立在一旁。紅衣道士一撩道袍跪了下去，連叩三拜道：
“師父，徒兒看您來了……”
道士聲音像古鬆一樣蒼老，且有些發顫。他似乎有許多話要說，卻又沒再說下去，隻是低著頭，默默地跪著。
細微的雨滴鑽過鬆葉的間隙飄落到他紅色的道袍上，就有了蠶食桑葉般的沙沙聲。
隔塵和尚把酒葫蘆掛在塚前的鬆枝上，拿起鐵鍬走到巨塚的後麵。那裏被山洪衝了一條小溝，如果任其繼續衝下去，就會越衝越深，形成一條大溝，危及塚座。所以，現在他必須把小溝填平，把水流引到別的方向去。可他一鍬挖不了一點點兒土，挖了好一會兒，也沒挖出多少土。紅衣道士看不下去，走上前接過鍬，屏住呼吸連挖了幾鍬，很快也氣喘籲籲，上氣不接下氣，便也隻能望土興歎。這時，沙沙的雨聲從層層古鬆構成的巨傘外麵滲透進來，放眼四顧，每根鬆針上都凝結著一個晶亮的雨滴。
紅衣道士拄著鍬，歎息一聲，看著隔塵和尚問：“老了？”
隔塵和尚點點頭，長噓一聲說：“老了。”
紅衣道士有些不信似的：“真的老了？”
隔塵和尚說：“連自己的年齡都說不清了，還不老嗎？”
紅衣道士怔怔地想了一會兒，點點頭：“言之有理。”
“上了年紀的人死了，為什麼又叫老了呢？”隔塵和尚望著蒼鬆無端地提出這麼個問題，後來他又自己回答說，“老，就是死。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把‘老’和‘死’兩個字聯係在一起。”
紅衣道士扭頭望著遠處的楓樹溝山崖，沒有回答的意思。其實，隔塵和尚也沒有讓他回答的意思。
“每個人都是麵死而生的，這有什麼呢？沒有什麼。”隔塵和尚若有所思地說，“我師父讓我在這兒守護他的好朋友苦山大師的墳墓守護了這麼多年，開始那年，這些鬆樹剛剛栽上。現在，樹也老了、屋也歪了、人也白發蒼蒼，可師父要我辦的事情還沒有辦好……”這樣說完，他似乎很傷感。
細雨稍微大了一點兒，林中便有許多晶亮的雨滴從遠遠近近、上上下下的鬆枝上悄然垂落。漸漸地，一株株蒼老的樹幹也被浸潤了、洇濕了。
隔塵和尚走進巨塚附近的一間茅屋。
這是一間極其簡陋的茅屋。石頭砌就的山牆已經傾斜，靠一根樹幹支撐著。屋頂的草腐爛了一層又一層，看樣子已經多年沒再修補。外屋有個鍋灶，裏屋有鋪小炕。炕上有張飯桌，地上有張地桌，還有許多書籍和筆墨紙張堆放在那裏——這就是他的全部財產和家當——由於他經常呆在棲雲觀裏和紅衣道士做伴兒，自己的大本營也就很少進行修繕，所以，便有些破敗不堪。好在，這裏一不待客，二不會友，隻是他自己棲身，馬馬虎虎也就無所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