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國思想文化史研究的新視野”研討會實錄(下)(2 / 3)

朱溢:我半年前聽過呂妙芬老師在複旦曆史係做的一次講座,叫“孝治天下”,您講到在做晚明《孝經》的時候,不斷地有聽眾或者學報的審查人會提到,為什麼《孝經》在明代受到重視,能不能提供一個政治史或者社會史的解釋?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您覺得有的時候這是一個蠻難回答的問題。我自己在做研究的時候,別的人也會問我,你的禮製史研究是不是有一個社會史、政治史或者思想史的解釋?有的時候我可以回答,有的時候我很難提供一個比較合適的答案。我在想,有時候研究對象是不是有它自身的邏輯在裏麵,不一定跟它所處的政治或者社會環境之間存在那麼高度的關聯?這是我自己的感覺。那麼回到思想史的話,我想是不是就像呂妙芬老師剛才所說的那樣,有時候思想觀念跟實際行為之間並沒有那麼直接的聯係?我想聽聽各位老師的想法。

葛兆光:哪一位再來?

董少新:看這個題目,中國思想文化史,加了“文化”兩個字。但是,我們這兩天的討論好像沒有思想文化史這樣的概念,就是思想史。所以,我就想問一下葛先生、朱溢老師還有李焯然先生,你們在籌備這個會議當中,什麼時候把“文化”加進去(笑)?有什麼思考?另外一點,就是新視野在哪裏?我聽到的,比如跨學科,跨學科實際上也不是新視野,這是老視野了。譬如說學術脈絡的梳理,我也沒有太感受到新視野到底在哪裏。一個新領域,一個新的問題意識,大家趁這個機會可不可以在這方麵多多提出一些觀點來?另外涉及這個跨學科,幾篇文章都討論到跨學科,英剛兄又說不可能跨學科的,或者是說要小心。我始終認為,跨學科是必要的、必須的。因為曆史發生的時候,還沒有學科分類呢,它是一個綜合地發生的事情,任何人、事件、思想都是與很多事情相關連的,那麼跨學科怎麼去解決?錢鍾書先生在“詩可以怨”裏麵就講,現在學科專門劃分,都成為專家了,好像是得益了,事實上是不得已的事。隨著知識的大量出現,你不去切一塊做的話,就很難做深入。所以,大家就去切一小塊做,越來越小,越來越小,但是忘記了你切塊的時候,就把研究的對象跟其他方麵切割開來了,完全沒有辦法複原曆史的原來麵貌。我覺得還是要強調一點通識。跨學科的可能性在哪裏?為什麼不可能呢?比如說,我研究醫學史或者天主教,經過五六年的訓練,如果自己再去讀另外一個領域的書,我找最經典的五六本讀,我可能就能夠跨進。我不是去跨自然科學,我隻是去跨人文科學,文史哲方麵的,事實上沒有不可逾越的障礙。當然這個口氣可能有點大,但是我覺得就是讀書嘛。我覺得,跨學科既是可能的,也是必須的。

孫英剛:這個我再回應一下(笑)。實際上我想你有一些誤會,我是說所謂的跨學科是偽命題。正像你講的,學科本身就是現代學術發展之後把它加到原來的知識上去的,古人在做學問的時候,肯定沒有現在曆史、中文、音樂的學科劃分,隻要是跟你的領域相關的,能幫助你的研究,有益於更好地理解你的研究對象,都應該納入研究範圍。我剛才說思想史有很多載體,那麼你做的都是思想史,怎麼能說你就處在思想史的邊疆呢?所以說我們就忘記這個邊疆。

你既然做的是一個具體的題目,隻要跟它相關,不管現在劃分在哪個學科,就都是你的研究對象,你就有自己的判斷。其實,這是一個悖論。我並不是說你不能到別的學科去,從他們的學術成果來受益,或者從他們的學術方法中得到一些啟發。不是這樣的。我正好是認為應該把這個邊界取消,所以,我說不要講中心或者邊疆。你做的這麼一個研究本身就已經是走出去了,它不是局限在某一個係別、某一個學科裏麵,它就是你做的一個比較完整的東西。我想是這樣,實際上這個很難講清楚。

賀晏然:說實話,我對思想史完全是一個門外漢,但是看大家討論,我自己也有一些疑問。像剛才說的跨學科的問題,比如說一本思想史的書,裏麵收錄了一個圖片,或者收錄了一些地圖之類的東西,那是否就可以稱為藝術史與思想史的交叉?或者一個曆史學家用了音樂的材料來說明一個問題,是否就可以說是音樂史和思想史的結合?結合這個詞可能會籠統,如果可以解決的話,所謂的結合應該如何做?另外一個問題也是關於跨學科的,比如說朱老師剛才提到禮製史,他在說一些禮製問題的時候,並沒有忽視思想的問題,那麼禮製史中的思想與思想史中的思想究竟有什麼區別?對於學科,我覺得它還是有本可循的,它不是現代才出現的一種僵硬的劃分。在比較早的時候,好像有說到詩、書、禮、樂、易、春秋,那個時候人們對文學、音樂、藝術有這樣的概念,它的存在可能是有道理的。

孫英剛:要論到跨學科概念,那就說不清楚了。在別的地方,這好像是一個好詞兒,到這裏好像成了一個貶義詞。實際上,我想做學問有兩點就可以了。第一是研究主體,就是你自己定義自己是什麼。以我為例,我基本上認為我隻是一個曆史學家,我就是以這個曆史學家的方法來看待自己的研究對象。

如果別人從我的研究裏邊讀出了一些現實的關懷,或者說一些零星的思想,或者說對音樂學的一些看法,不管是對是錯,那當然也很好,或者隻是一種副產品。另外一個是研究對象,研究主體在選擇你的研究對象的時候,你是有一定準則的。我想也不會局限在現代學科裏邊的。有時候要冒一定的風險,就是對其他的學科不甚了解,但是,我想這種風險有時候是有必要冒的,因為你要更好地來闡述本身的研究。比如說,我想要做自己的政治文化史研究,難免會涉及像天文、祥瑞、音樂、五行這些方麵,我肯定會盡量去了解,去體會其他學科學者的方法和思想,但是我肯定還有自己的方法。從整體來說,我的研究成果的形式肯定還是一個政治文化史的研究,或者你還是做一個思想史的研究,無論是人文關懷的,還是曆史路徑的,那還是很清晰的。如果隻是為了去跨學科,你看我這個拚盤,什麼都有,我想反而是失去了跨學科的意義了。你還是要堅持自己的研究,跨學科是讓你自己的研究做得更好,所以我想,你自己的研究還是不要有邊界。

吳震:突然之間話題轉到跨學科了(笑聲)。對這個問題,我最有發言權,今天坐在這個地方,對不對?哲學係的人到曆史係的會議上來參與討論、發表論文,實際上不僅這一次,我最近這幾年已經有好幾次。這次感受最好。我有好幾次是很悲慘的,跨學科過來的,沒有辦法跟你對話。包括最近到台灣的一次,到會議總結的時候,他們要我出來講話。因為他們討論懺悔問題,在座的學者全部是搞佛教、道教的,他說隻有吳震老師是搞儒學的,所以今天最後要請吳老師講幾句,我很悲慘,被拎出來講了幾句。講了大概兩點意思,一方麵從文史哲角度來講,所謂的跨學科,我的理解很簡單,用中國傳統的說法,就是文史哲打通,不要講得很複雜。你學曆史的,要懂點文學,也要讀曆史,也要讀儒學。我們不講哲學,哲學這個詞不大好,西方來的,中國自己老祖宗有一套學術體係。什麼叫儒學?儒學就是儒家經典的代表,四書五經嘛,古人都是從四書五經開始學習的,這就是中國文化的主幹。另外一點,我當時跟他們說,我跨到你們佛教領域裏,跨到你們道教領域裏,我也希望你們跨到我們儒教領域裏,雙向溝通。現在我到其他的曆史係去開會,我就感覺到不太愉快或者比較悲慘。我可以很坦然地跟你們對話,參與你們的對話,聽你們的論文報告。

如果反過來,設想一下,哲學係開一個儒學會議,把你們請去,你們能不能來跟我們做一個溝通?我想到目前為止,這樣的會議很少,就是在哲學係討論中國傳統文化、儒學思想的時候,我們不大邀請你們曆史係的人來,也不邀請你們中文係的,我們自說自話。我有深切體會,已經實踐了好幾年。我最近幾年的研究方向有很大的擴展,包括我這次的論文報告。如果要問我什麼叫做新視野,實際上很簡單,在我看來,所謂新視野就是對同一個問題的不同角度的觀察。新視野不一定是什麼新的理論和方法,講得很玄乎。一講到新的理論方法,肯定從西方來的,中國找不到什麼新的理論方法。所以,我覺得這個新視野也很簡單,就是對一個中國的問題,以前是這麼一個角度很死地看,今天我們換一個角度,看了以後可以發現新的問題,可以做出不同的解釋,這就是新視角。最近幾年,我在研究中國善書,把它拿到日本、韓國去的時候,發現很多有趣的問題。以前我都沒有看到,我覺得我這樣做的話就是一個實踐,就是用新視野去觀察,同一個善書的問題,在中國怎麼樣,在日本怎麼樣。《家禮》問題、衣冠問題也是這樣,在中國怎麼樣,在日本怎麼樣,在韓國怎麼樣,有很大不同。比如說講到衣冠的問題,宋代開始要恢複傳統的《禮記·曲禮》所講的深衣製度。司馬光寫了一篇深衣製度的文章,朱熹拚命要想恢複這個製度,要去重新製作,按照這個尺寸畫表格來做,到了朱熹死了之後,到了南宋末,到了明代以後,深衣又失傳了,中國人不會做了。一般的中國人就穿道袍,就像是便裝。那麼傳到了什麼地方去呢?傳到了韓國,受到韓國人重視,韓國人的研究非常透徹,一直到現在還在穿的民服就是接近於深衣,深衣在當時就叫正服啊,就是正規場合穿的,在韓國,他們都能夠製作。日本非常奇怪,早稻田大學東洋文庫藏了一本江戶時代徂徠的弟子做的紙質深衣,這個紙質深衣完完整整地保存在東洋文庫裏麵。這些工作中國人不做,日本人非常重視,韓國人也很重視。你就看得出,如果要研究深衣這個問題的話,光研究中國夠不夠?不夠。那你要把視野擴展一下,轉換一下角度,你到韓國去找,到日本去找,然後就知道了,深衣是這麼回事情。在韓國,在日本,他們保存著呢,我們可以按照這個重新再來恢複深衣製度。這是我的一個體會,我就暫時講到這裏。

鄧菲:我接著吳震老師還有孫英剛的跨學科,稍微談談自己的感想和體會。我自己是研究墓葬美術的,它也是跨學科的一個產物。它的研究材料出自考古學,研究的方法綜合了考古類型學與美術史學的理論。同時我自己又涉及很多民間信仰、死後觀念的內容,有一定的跨度。我很讚同吳震老師、孫英剛老師的觀點,在做研究的時候,文史哲都要打通,不管是問題的設置、要回答和解決的問題,還是自己的知識背景。這些基本上都不需要考慮到底是在哪個學科裏麵的,是不是要把界限劃分得很清楚。像今天葛老師提到,跨學科本身的預設就是它是有學科界限的,所以在做的時候,就要忘記這個學科,就像我們使用方法論是一樣的。很多方法論非常固化,在用的過程中,最好的方法可能是忘掉方法論,研究材料本身,同時想辦法怎樣更好地去分析這個材料。不可否定的一種情況是,我們的設想都是好的,希望在做研究的時候,要忘掉學科界限,可是現在確實存在不同的學科設置。比如說我去開考古學的會議,有人就會說你不是一個考古方麵的專家,你為什麼不用考古類型學,你在用的時候怎麼樣。一些學者對於自己領域的界限是非常清晰的,他們可能會覺得你踩到了他們的界,用到他們的材料,但是又沒有采用他們的研究方式,就會對你有一定程度的否定。所以,我覺得跨學科有兩個方麵,一方麵是研究者對自身的認定,另一方麵是其他的學科,比如交叉學科的研究者,他們對你的看法。我覺得這兩個方麵是相互影響的,可能你希望跨越一個界限,或者你希望去考慮這些問題,但是其他人不一定這樣看待你,遇到這種情況的時候應該怎樣麵對?

許齊雄:基本上我同意文史哲打通,這是所有學者都應該要追求的一個理想境界,這個本身沒有問題。但是,我在這兩天的會議中聽到很多對跨學科的視野跟方法的批評,我個人大概因為年紀比較輕,還有閱曆的關係,持比較不同的意見。剛才李焯然老師引述鄭永年教授的比喻,說橘子和蘋果的問題,但是,我覺得如果換成是我,我可以換一個比喻啊。假設中國是一個白果,那麼你要問洋人的話,洋人願意談的是它有維他命A,你們中國人會說它性屬寒,然後它能滋陰,都錯嗎?都沒錯,都對。他們隻是從不同的視野、不同的方法來看,所以我不是很能夠完全信服一定要有一個“中國的中國思想史”,或者是一個“外國的中國思想史”,那會出現一個局麵,就是中國思想史變成好像是某一個特定的國籍,或者有這樣生活背景的人才能夠真正理解,別人一定是隔靴搔癢。我對這樣一種批評態度本身有所保留。當然,有些時候理論的濫用情況是有的,但是,這不是理論或者外國方法的問題,而是用的人的問題。這是我的一點感想。

朱莉麗(複旦大學文史研究院):我今天有一個具體的問題,是想問一下今天早上的第一場報告,但是因為當時討論實在激烈,沒有參與進來,所以在這兒補一下。孫英剛先生和朱溢先生在他們的討論中都提到了陳寅恪的《隋唐製度淵源略論稿》,孫英剛先生說陳寅恪的隋唐史研究注重官製、種族、門第、人群等,而將受命、讖緯、禮製、帝號、祥瑞、音樂等視為“文飾之具”,而且歸結為不能與古人處於同一境界的結果。而朱溢先生在講陳寅恪的禮製研究的時候,他認為這是一種政治史取向的禮製史研究。看起來他們的評價是有一點點相似之處。我想問一下朱溢先生,您從禮製史的角度來看,是否讚成孫英剛先生的看法?

朱溢:我專門寫過一篇文章,討論陳寅恪先生的中古史研究。我覺得,陳寅恪先生的研究並不僅僅是提供一些事實,或者說,他的一些具體結論是否準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夠給我們提供一個理解中古史變遷的理論框架。陳寅恪先生對禮製的看法跟歐陽修有比較像的地方。歐陽修認為,原來治理天下的力量隻有一股,就是禮,後來變成兩股,一種是靠行政的力量,另外一種是靠禮製的力量,行政的力量逐漸壓倒了禮製。陳寅恪也認為,三代以下禮製在某種程度上有變為一種虛文的傾向。但是,陳寅恪也看到,當時有那麼多重要的文人在討論禮製,禮製當然不可能是非常無關緊要的問題,所以他用了很多篇幅來討論禮製問題。我對於三代以降禮製逐漸成為虛文的觀點不是那麼讚同。我承認,隨著官僚政治的發達,在國家的治理上,行政力量的優勢越來越明顯,但是禮製在當時士人的思想世界中是非常重要的。像葛老師以前討論過的宋真宗東封西祀的問題,事實上,它跟統治的合法性都是關聯在一起的。你提到,我在論文中說陳寅恪是用政治史的方法來研究禮製史,我確實是這樣認為的。在禮製部分,他主要是用政治史的史料、方法來研究禮製史,對禮製本身並沒有進行很多內部性的分析,基本上還是在禮製的外部兜圈子。

當然,他對隋唐禮製三大源流的分析,我大體上是讚成的。剛才晏然問我,從禮製史觀察到的思想與思想史觀察到的思想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我一直還沒有機會回答。我的想法是,我們現在大多數的思想史研究還是采用線性的方法,關注後人思想超出前人思想的那部分,這和何俊教授所說的“真正的思想史”比較相近。我從禮製史角度觀察到的是一種整體性的思想,它並不是討論一種特別高深的思想,而是麵對現實社會、政治中出現的問題而提出的一些見解和解決的辦法。這類似於思想的平均值,比較接近何俊教授所說的“真實的思想”,也有點像葛老師提倡的“一般民眾”的思想、信仰的研究,隻不過禮製史研究鎖定的對象主要是官僚群體,或者說是比較高級的官僚群體。

孫英剛:我要不要回應?我的回應非常簡單,我絕對同意朱溢的這個看法。而且他的這個看法可以轉引到我身上講給你,就是一模一樣的。

葛兆光:他的意思是說不要挑動群眾。(笑)

戴燕:剛才李老師和鄧菲講到,我從旁觀的角度一聽,好像女性的學者都比較顧慮另外學科的反映。和曆史比起來,哲學跟文學很近的。根據我的觀察,文學和哲學係的人總覺得他們往往要處理的問題比較抽象,要找一個共性,而曆史係的人是希望把這個東西放到越具體的環境中越好。我講一個例子,過去我在社科院文學所的時候,有個同事一直研究現代文學,後來現代文學的學科沒有以前那麼好了,他就轉到古代,研究李白。他寫了李白的文章,文學所四十周年還是幾十周年要編論文集,我們是按照各個領域來收論文,他想要把那篇李白的文章放到古代文學裏頭,研究古代文學的同事全部都抵製。

抵製的原因,他們就說,你講李白,從宋代以來所有的材料你都沒有用,都是你自己說的嘛,分析李白詩怎麼樣,所以研究古代的人絕對不要他的文章。這個同事就很生氣,他說,我想你們二十年後才會知道我的論文的價值。他是學現代文學出身,他有他的方法,那我覺得我是古代文學的研究者,我很能理解我的古代文學同事的看法。可是,這是一個男同事啊。我們回過頭來看,這已經過去好多年了,我後來看到他的李杜詩學研究的書也出版了,也有很多人引用。像鄧菲剛才的問題,大家也可以說,如果你堅持下去,總有一天別人會承認你的。有的時候我覺得,我做文學也會有這樣的問題,特別是做文學史的時候,你要照顧到你的學科,所以你通常要討論到共通性的東西。可是,你的同事、同行裏麵有另外一部分是研究曆史的人,他們會說你有很多很多硬傷,他就是有這個困境在。我發現,男同事一般就是堅決的不管,就過去。女同事都會顧慮比較多吧,我自己常常會有顧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