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國思想文化史研究的新視野”研討會實錄(下)(3 / 3)

鄧菲:我來稍微回應一下。

李焯然:我們要找一個男同事來發言,先讓你講一下。

鄧菲:剛才我沒有講完的一點,就是希望堅持下去,把學科的界線打通,但是這涉及一個資源、利益的問題。材料其實就是資源,這些材料、方法論是屬於對方的。比如說,繪畫是圖像材料,藝術史的人會覺得這個應該是我們的資源,你跨過來很難使用。同樣還要涉及很多,比如說職位崗位,還有一些申請項目等等,都會有很多這樣的問題。我覺得,學科存在有其價值,而且也是有一定的規範存在。這裏有多種因素,所以最後怎麼樣很難說,可是自己在做的時候,還是要有自己的觀點或者立場。

孫英剛:其實,一方麵當然存在資源爭奪的問題,另外一方麵,跨專業、跨學科之後會產生很多的機會。有時候他願意互相勾結,這個情況特別多。

李焯然:剛才晏然提到,當你寫一篇文章用一個圖像,算不算做跨學科?

有時候不能夠這樣說。當我們談到跨學科,我們是跨“學科”,不是跨“材料”。

學科本身是有一個discipline的。所以,昌偉說他不敢說自己跨到了文學裏麵,文學有它學科自身的要求,你真的懂的話,才算是跨學科。否則你用了人家一點點東西的話,是不足以稱跨學科的。這個問題,就是剛才齊雄所談的問題。鄭永年的批評意見,就是現在學術界很多人隨便搬人家一套東西,就說我用西方的東西,他其實不一定懂,套進去就算了。我剛剛到新加坡國立大學教書的時候,批改學生的論文時我都很擔心,怕被清算,因為學生動不動就是毛主席說、列寧說。他們普遍用中國大陸的材料,隨便把這些觀點都抄進去,不知道背後的政治立場。我們隨便亂用人家的東西,隻覺得這些是流行的、合理的,其實不一定懂,隻是迎合潮流而已。對學術研究來說,用什麼工具是不重要的,能夠解決問題才是最重要。你用的工具是德國做的、美國做的或者中國人自己做的,都不重要,能夠解決這個問題才是最重要。但是,當你覺得美國的工具才能用的時候,或美國的工具比中國的工具好的時候,這才變成一個很主觀的方法論的問題。當然,講的時候比較簡單,碰到具體問題的時候,可能還是有很多很複雜的因素在裏麵。

王昌偉:這個理論的濫用,不僅是發生在用中文書寫的學者套用西方理論,用西文寫的很多著作也會出現這種問題(李焯然:配合潮流,這就是鄧菲所說的資源問題嘛,你不這樣寫,拿不到資源,拿不到研究經費),這個可能並不是一個中西不同的問題。

吳震:我非常同意李焯然老師的觀點,實際上方法的工具性是很強的。德國的方法也好,法國的方法也好,美國的方法也好,這個方法論好像有點太抽象,好像是哲學唯一的一把寶劍一樣,可以拿來砍你們文學的、曆史的,實際上並不是這麼回事。我覺得方法論本身就是一個工具性非常強烈的東西。研究中國的學問,當然要從中國立場出發去研究。我的意思不是說外國人不可以研究,美國人、英國人都可以來研究這個。問題是什麼呢?又要回到剛才李老師和戴燕老師提到的一個問題,就是外國人在研究我們中國學術的時候,他們背後的關懷,我們如何去把握它?溝口雄三很清楚,他研究中國的曆史,葛先生寫了好多文章,都講得很清楚,就是沒有中國的中國學。這個講得有點玄乎,我可以理解它的含義,沒有必要用很繞口的說法把它說出來。他的意思就是說用日本的立場來研究中國。我不反對從日本的立場研究中國學。在日本的學者當中,像溝口雄三明確提出這樣問題意識的、提出自己方法論的,可以說鳳毛麟角,非常少。在京都大學,完全不是這樣。我在京都大學待的時間比較長,待了十年左右。我的導師曾經跟我說了這麼一句話,我記憶猶新,他說,我們研究中國的學問是一個學術的工作,跟現實的關懷沒有任何一絲一毫的關係。他每次到大陸來開會,到韓國去開會,非常不能夠接受中國學者和韓國學者的態度,他說,中國學者也好,韓國學者也好,在研究曆史問題的時候,在研究傳統文化的時候,他們的現實關懷太強烈了,文章寫到最後,總是要加上一筆,傳統思想在當代的現實價值。他說我不知道,這個問題我怎麼可能回答,這個問題沒有辦法研究,沒有這個現實意義的。這是出於日本學者的一個立場,我非常同情地了解。的確,他把研究中國作為一生的學術事業來工作。

他可以把細節問題弄得很清楚,但是研究了以後,比如說研究孔子以後,是不是要拿到日本來用,不一定。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學者不會有這麼一個想法,所以他們是跟現實思想脫離的。但是,溝口雄三可能不一樣,我可以這麼說,他在日本的中國學界當中不能算是主流的。

李焯然:但也有一些不同的類型,九州學派就不一樣,岡田武彥就是另外一類,他把中國的研究跟個人的道德修養完全是結合在一起的。

吳震:溝口雄三是跟社會結合在一起。這就扯到我的話題上麵去了,我自己研究二十多年來,有一個感想。最近一段時間,我有點轉向到東亞的問題上去,我就發現不得不有現實關懷,不得不有現實的一個問題意識,在背後支持我去觀察東亞的問題。葛先生可能不太讚成東亞儒學的概念。大家都知道,現在東亞鬧得一塌糊塗,所謂第三次世界大戰要從東亞開始打起來,這裏麵就是有關東亞的傳統文化,韓國、日本、中國三者當中涉及什麼東亞文化圈、東亞共同體一係列的問題,這個我們且不說。除了我們中國的文化對韓國、日本的確是有影響之外,這個曆史我是不否認的,可能有很多日本學者也不會否認這一點,問題的麻煩在於,有許多日本的學者反過來非常強調他們自身文化的獨特性,日本文化跟中國文化沒有關係的,日本文化比中國文化還要怎麼怎麼樣,要打破西嶋定生提出的中華文化圈的觀念,認為這一概念是虛構的。在這個的背後,一方麵是他們對自身文化的自豪感,另外一方麵是他們對自身文化的危機感。一方麵認為曆史上日本文化有自身的獨特性、神聖性,從來沒有受到中國文化的影響,另外一方麵,他們還認為日本文化的特殊性是含有普遍性的。這個轉向不得了,我曾經在一次東亞儒學的會議上講過一個觀點,正是日本的這樣一個觀點,導致了他們在19世紀末發動戰爭來侵略我們中國,侵略朝鮮,在東亞發動了二次大戰。實際上,希特勒發動二次大戰也有這麼一種思考路向,認為日耳曼民族是整個世界當中最獨特的、優秀的民族,這個獨特的、優秀的民族化為普遍性,所有的世界人民都要成為日耳曼這樣的民族,所以他發動世界大戰。特殊性實際上是非常危險的一把利劍,它有兩麵性。一方麵是好的,另一方麵就可以轉化為反麵,甚至可以導致戰爭。二次大戰跟這種強調文化的特殊性是有關係的。這是我最近幾年來研究東亞儒學問題的時候思考的一個問題,日本的學者比較難談這個問題。

李焯然:我們過去談從周邊看中國的時候,發現中國傳統所說的天下觀,都是以自我為中心的,整個東亞地區每個國家都是以自我為中心,越南以越南自己作為中心,把自己作為天下的“中國”,朝鮮也是一樣。沒有一個國家願意臣服在別人之下,都是以自我為中心。

吳震:17世紀的荻生徂徠就說中國這個名字,你們中國沒有資格稱,日本才可以稱為中國,他把中國稱為西國。朝鮮在萬曆年間的時候,已經開始把自己稱為“小中華”了。

李焯然:早期的越南稱自己為“華”,中國是“夷”。

吳震:不要以為中國對他們有覆蓋性的影響,實際上他們看中國的文化才不是那麼回事呢,是很複雜的一個東西。這就要有一些現實的關懷在裏麵,這是我最近的一個體會。

魏月萍:我有一點感想回應戴燕老師,她剛才提到中國以外的學者研究中國思想史的動力到底在哪裏,這個研究身份好像不是自然形成,而是必須不斷去討論的。我自己是中文係出身,然後在新加坡這個地方教授中國思想史,對我來講那到底意味著什麼,這是我不斷思考的問題。在馬來西亞,把中國思想作為傳統建構的資源,這和馬來西亞華人的移民意識有很大的關係。我覺得,從事思想史研究,每個人都有不太一樣的價值選擇。我從小接受華文教育,後來到台大念書,比較傾向於心性思想,後來又接觸泰州學派,比較欣賞左派王學,就覺得從傳統思想可以找到某些思想價值,提供對應現實的能力。比如說,當我探討泰州王艮這些人怎麼去回應晚明的“孔子熱”問題時,可以反照中國和馬來西亞當下的“孔子熱”。在中國興起的“孔子熱”和馬來西亞的情境有點不太一樣,馬來西亞的政治人物利用這個熱潮,借助傳統想為自己加上神聖的光環。那樣我們可以從古代人們如何對待孔子的思想價值,去判斷這樣的事件或厘清它的本質。另外,我覺得談論思想史,更重要的是怎麼樣可以把思想的多元性釋放出來。要表達某種思維,就需要不同的媒介,反映出思想史的多樣性與複雜性,這實是思想史的生命力。

張佳:我想接著吳震老師就曆史研究的現實關懷問題談一點自己的想法。

昨天我們的會也講到,評價一本曆史著作的好壞,要看它背後有沒有對現實的關照,有沒有一些問題意識。我做的是明初,對現實關懷尤其敏感,因為在中國斷代史研究裏麵,在大陸這邊,從來沒有任何一段曆史像明史這樣充滿過分的現實關懷,以至於“淪陷”為影射史學的重災區。我們看明太祖形象的演變。

民國初期的時候,有人做《明太祖革命武功錄》,因為配合反滿的需要,他是一個民族英雄。到了民國末期,吳晗就寫《由僧缽到皇權》,把他描繪成一個流氓。我所描述的洪武這一朝,極有可能跟那些受過五四啟蒙傳統影響的老先生眼裏那個封閉的、野蠻的明朝是不一樣的,所以,我想到我的論文有可能落到他們手裏的時候,我不免心有惴惴焉。所以我的問題是,我們做研究要應該保持怎樣的立場,一方麵不要失去我們對現實的關照,另一方麵又不至於綁架古人,這是我一個小小的疑問。

李焯然:這些問題很複雜,像剛才月萍特別提到的壓力問題,在海外做中國研究並不表示沒有壓力,其實是不同的壓力,在中國做中國研究的人有他的壓力,在海外做中國研究的人也有他的壓力。你在海外做中國研究,他會覺得我應該做跟中國人做的中國研究不同的,他是來自另外一種無形的壓力,因為你跟中國人做的中國研究一樣的話,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在海外的學生常常說,要利用海外做中國研究的方法來了解中國,問題不一定那麼簡單。很多複雜的問題,我們把它簡單化,其實是把它弄得越來越複雜了。我們今天的會議,當然希望思考這些問題,我們希望能夠係統地去思考這些問題。剛才提到,我們的新視野是怎麼樣的一個新視野,我覺得應該在最前麵加兩個字,就是“尋找中國思想文化史研究的新視野”,所以我們這個會是去尋找新視野。

下麵我們剩下五分鍾,請葛老師做一個總結。

葛兆光:我不是總結,隻是談一下感想。第一個,剛才大家都談到了一個問題,就是說有沒有中國的思想史,不是中國思想史,是中國的思想史,或者說有各種各樣的思想史。我覺得,還是有的。我最近這些天在寫英文本《中國思想史》的序,題目恰恰就叫做《什麼是中國的思想史》。我是覺得,思想史首先是它敘述的思想史基本內容,中國思想史當然就是講中國的事兒,不是講外國的事兒,它有地理範圍的限製,有曆史的限製,在任何一個人的研究中都是一樣的,它就是中國這塊地方的思想史。二是敘述,對這個思想史過程的敘述,其實就開始不太一樣了,各有各的重點,各有各的觀察,各有各的立場,各有各的方法。這就有“中國的”思想史了。最關鍵的還是第三點,敘述的問題意識、出發點在哪裏?敘述立場在哪裏?他自己的關懷在哪裏?各個國家可能是不太一樣的。我舉個例子。日本的“神佛習合”在中國從來沒有,如果說,僅僅是因為沒有,那當然就你說你的,我說我的。但是,日本明治初期出現過“神佛判然”的事情,在中國晚清同樣有廟產興學,那麼,這兩個事情的背景有什麼不一樣?在不一樣的時候,再聯係我們現在的宗教狀況,我們又會有一些不一樣的感受,思想史就更不一樣了。我一直有一個看法,如果你在技術上、史料上都把思想史做得非常好,那最多是二流,你如果真正像董少新說的它不僅是思想史,而且也是思想的一種表達,裏麵帶有很多真正的關懷的時候,它可能是一流。可是這個關懷,不同民族和國家的學者是不同的。我舉一個例子,比如說史華滋《古代中國思想世界》,他要解決的問題是什麼?他要解決的問題,不僅僅是古代中國思想。他是猶太人,原來就是學歐洲思想史的,他要解決他的關懷,他覺得差異在哪裏,還是尋找連接點還是共同點。史華茲要找的是共同點,普遍的,這個時候,我覺得他就是一流,因為他一定是有他的關懷的。這是我講的第一點。為什麼我一再地用這樣一個題目,叫“思想史跟每個人相關”?

它跟現代的思想狀況相關,否則的話,思想史隻不過是一個技術化的、專業化的描述而已。這是我的一個看法。

第二個,剛才我們討論很多跨學科的問題。我當時寫《中國思想史》的時候,前麵寫了這麼長的中國思想史的寫法,很多人罵我說,你把思想史變成了一個作家的事情。其實,寫法背後是有很多問題的。寫法的改變,會帶來很多觀念、技術和處理方法的改變。比如說,我們不再用人物為章節,這看起來好像是一個簡單的寫法改變,但背後帶有瓦解過去那種光榮榜或者是人民代表這種寫法的意味。又比如說,你要用很多不同的資料,更廣闊的資料,那就涉及學科界限,就已經給拓寬了。我們不能說是跨學科,至少在超越原來學科告訴你的那些資料範圍。我們之所以提倡去描寫一般的狀況,描寫那些格套俗套的東西,就是寫法背後帶有一個對過去思想史寫法的批評。我們可以不要簡單地去講讓人家反感的所謂跨學科,但是實際上我們已經把這個學科自然地淡化掉,這是第二個問題。

第三個問題,我們剛才有人提到這個新視野到底在哪裏?李焯然教授講的很對,就是尋找新視野。當然我們現在不一定馬上就能尋找得到,但是我一直在觀察,我作為中國的研究思想史的人,肯定會對中國研究思想史的目前的狀況,和作為對照組的歐美、日本研究思想史的狀況有一個對照。我在開幕的時候講的話裏麵就已經講到幾個詞。一個詞是“走出疑古”。這個是李學勤先生過去的一個說法,不管他對不對,至少由於不斷發現的一些考古新資料,它要求我們走出疑古的時候,就等於是在反省疑古時代建立起來的曆史方法和資料範圍,這給我們帶來很多變化。“走出疑古”這東西本身可能不對,但是它啟發我們很多,使得我們越來越關注新資料所呈現出來的一種另類思想世界,這是第一個,我覺得這也是一個新視野。第二個,“重返下層”,所謂重返下層,我們講了很多,包括禮俗、社會生活這些東西,我一直是用三個詞來表達的。

第一個叫做製度化,精英思想變成製度,就有力量了,就能夠貫徹下去。第二個是常識化,通過教育,變成大家都接受的常識,這個社會就改變了。第三個就是風俗化,它變成一些風俗了以後,這些大家都喜聞樂見的形式,人家就已經接受了。這時整個社會就會變化。過去隻是研究思想的提出,不研究思想的落實,就像我們過去經濟學隻研究製定計劃,不研究計劃真正能不能實現,這是一個問題。其實,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這中間差距大得很。第三個詞,就是“超越學科”,我不講跨學科,超越自己學科帶來的畫地為牢。雖然超越學科已經承認了學科的存在,這個學科存在本身是客觀事實啊。我過去老批評大學辦文科實驗班,他們說實驗班要培養超越文史哲的貫通的大師,所以也叫做“大師班”。可是,你的老師都是受文史哲訓練出來的,這個老師講文學史,這個老師講中國通史,這個老師講哲學史,老師都分成七八塊了,你還怎麼教學生打通?我們不要畫地為牢就是了。現在有人罵我,說我是要建立思想史“帝國”,因為帝國是沒有邊界的,我說我實際上不是啊,帝國是帝國,可是這帝國沒皇帝,它沒邊界了,就瓦解掉了。第四個詞就是“發現四夷”,剛才吳震講了這樣一個問題,中國思想史不僅僅在漢族中國這塊世界裏麵發生,它同樣跟周邊的這些文化互相影響,甚至是同樣共享傳統,共同瓦解傳統。所以我覺得,過去單純就中國論中國是有問題的。最後,我要講,我們有中國的思想史,你可以有新加坡或者馬來西亞的中國思想史,思想史是多元的,就像我那天講的“一個中國,各自表述”。這個時候,它就變成了多元的思想資源,像馬來西亞,它的問題可能比西方還重,它有個外來移民的問題,如何本土化的問題,是不是跨越時空去接受另外一個國家的傳統的問題,所以這個就是需要各自表述。

這就是我的一些感想,謝謝大家!(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