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1 / 3)

說老實話吧!“救濟特捐”原來就是用來救難民的,可是救到現在,難民更多,而“特捐”還在未知之數。上海滿街滿弄是難民,靠布施活命,市政府當局除了在“市容”方麵覺得傷腦筋,“照顧”“負擔”,實並無其事也。

聯總會送大批難民回鄉,但時僅年餘,今日難民的數字,比送回原籍的,又不知增加了多少?

——摘自《當代晚報·朝花夕拾》:《難民還鄉》

我曾以為,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即將到此結束了。

我沒有想到,自從爸爸平反後回了報社,他就像是一棵返青的老竹,在綿綿春雨之中,從四周的泥土裏爆出了無數的筍尖;又像是一屜正待繅絲的蠶繭,從沸水中扯出了一根根數不清的線頭。

張愷之自一九四七年在上海加入地下黨,一直是在白區工作;去杭州辦報、又搞策反,也多與“敵人”周旋;他周圍這一大堆複雜的人事關係,因當時的革命需要所造成後來的曆史疑點,是他在解放後首當其衝被打翻在地的主要原因。

而後,他被逐出革命隊伍,打入另冊,一次比一次更深地沉入社會底層,直至“生產自救”,直至淪落到街道服務站謀生。

這漫長的三十年間,他親見比他的遭遇更為悲慘的其人其事,如牆角密密的螞蟻群落,在他身邊蠕動,比比皆是。

那是一個巨大的黑雪球。從建國之初的第一場冬雪起始,足足滾了三十年。雪結為冰,冰又裹雪,挾卷著草棍紙屑煤灰爛葉這世上所有的垃圾,和那些渣滓一般的人。並將他們難以辯白的冤情,擠壓成泡沫和碎片,層層疊疊地包藏其中,壘成一座難以融化的冰山。

而如今,黑色的大山崩裂成無數大大小小的岩石,就像這滿城街巷的民房下堆放的一塊塊蜂窩煤,黑黝黝烏塗塗,瞪著期待的眼睛。

當張愷之從那座黑山下得以解脫之時,他驀然發現,冰殼下至今還伸著一隻隻掙紮的手臂,一聲聲微弱的呻吟,向蒼天呼籲著公平和援助。

在爸爸一直牽念的朋友們中,他首先想起了餘杭橫湖的楊天波。

一九四九年杭州解放前夕,在地下市委的領導下,爸爸開辟了餘杭橫湖的地下武裝,使橫湖成為迎接解放軍進城的門檻。而楊天波正是這支秘密武裝中最年輕的一員幹將。然而建國之初,當張愷之接受審查並被開除黨籍後不久,便株連到楊天波。一九五一年七月,楊天波被後勤學校不分青紅皂白勒令退學,清洗回了老家,回到橫湖鎮上,靠出賣勞動力為生。起初挑黃沙養家活口,後來又自學了一些電的知識,在電管站和糧庫做臨時工,一過就是三十年。

爸爸間或聽熟人談起過楊天波的情況。還聽說他在“文革”中被整得很慘。麵對昔日的“戰友”如今的窘狀,很多年中一直縈繞於他心底的愧疚感,重又陣陣襲來。就算自己真的有罪,也不應該殃及一個不到二十歲的進步青年嗬。因此,對於這些解放前由於受了他的思想影響而參加革命、解放後又因他的牽連而受盡迫害的老朋友,爸爸總有一種難以擺脫的負罪感。

他立即給楊天波寫了一封長信。希望他盡快向當地組織提出申訴。楊天波隔了很久才回信說,餘杭縣對他的申訴一直沒有答複。於是爸爸親自跑到餘杭縣去詢問,得知餘杭縣不肯受理,因為楊天波當年並非餘杭縣處理的。爸爸進一步作了了解,才弄清楊天波當時是省軍區後勤學校的學員,應該找省軍區解決。爸爸又找到軍區政治部聯絡處的熟人,堅持讓楊天波再去找軍區申訴。經過如此幾次三番的奔波折騰,軍區總算受理了楊天波的案子。一天,一位頭發花白的老軍人來報社找爸爸,請他為楊天波當年的情況作出證明。這位軍人就是負責複查楊天波一案的李處長。不久後,軍區聯絡處的一位青年幹部專門來到報社,告知了楊天波被平反的喜訊。

楊天波被落實政策後,在縣糧食局辦理了離休手續,仍由地方安置,後來一直協助鎮政府工作。據說橫湖溪上那座小石橋,當年曾為“地下武裝”迎接大軍解放杭州立過奇功。如今人們已嫌這座橋窄小,集資在上遊再建一座新橋,於是精力充沛而熱情不減當年的楊天波,便擔任了建橋的副總指揮。

我是在楊天波叔叔被平反後的那年春天,在杭州家裏見到他的。他的嗓音洪亮,被多年鄉間的風雨塗抹得黑紅的圓臉上,尚留著幾分“秘密武裝”時代的豪氣。

我說楊叔叔這些年你受苦了。聽爸爸說,“文革”時,你被人誣告陷害,說你是“反革命集團”的頭目,被折磨得死去活來。那個餘杭“文革”時著名的“407”專案,據說牽連了五百九十六人,被迫害致死十四人,是真的嗎?你是怎麼活過來的呢?

楊叔叔欠了欠身子說:你看,我的腰都直不起來了,就是那時被打傷的,一到陰雨天氣渾身都痛得動也不會動了……不過這還算是好的,總算是個幸存者,大難不死啊。要是給你說說那年“407”冤案的刑罰,我敢說你這樣年紀的人,怕是聽都沒有聽到過哩……

——有一種土刑,叫做“稱元寶”。就是把人的兩隻手綁起來,吊在屋簷下麵,雙腳離地八個鍾頭,放下來的時候,人都昏過去了,他們就用冷水把人噴醒,再反綁在凳子上,再綁八個鍾頭。等到鬆開繩子的時候,兩隻臂膀老早不會動了。我女兒給我送來一罐飯,我哪裏還會用手拿筷子吃呐,肚子又餓,實在沒有辦法,我就用下巴把罐子推倒,用舌頭舔著吃,像豬一樣。可我寧可像豬,也不肯承認自己是反革命。不承認他們就越發不肯罷休。幾天幾夜不讓我睡覺,叫我用半隻腳板,站在一張桌子的邊緣上。那怎麼能站得住哩,幾分鍾腳就麻了。我一直堅持到後半夜,實在是太瞌了,結果一閉眼睛,就從桌子上跌落下來,撞在桌子前麵的一副凳杠上頭,休克過去。12月的寒風刺骨,過一歇,我又被風吹醒,曉得自己是困在地上,心想還不如就在這泥地上困一覺算了。看管我的人發現了,拚命用腳踢我,踢在我的肋條骨上,鑽心刻骨地痛出一身冷汗,又昏死過去……

那個時候你腦子裏想到了什麼呢?我又問。

想到什麼?他反問了我一句。遲疑了一會,又說: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當然是真話噦!

他把頭扭過去,望著窗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那個時候我。想……我想我真是上了張愷之和朱鴻鈞的當了……我還想,早知如此,我何苦去參加革命呢!

他停了停,又說:我想來想去,我還得先保住這條命,我還有一家老小要養,除非他們把我打死,我一定不能自殺。等將來出去了,我定要去找張愷之問一問,當年他給我天花亂墜地描繪的新社會,什麼平等民主和公平的新社會,難道原來是這樣的啊……

我的喉嚨堵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爸爸苦笑著說:我曉得自己欠了你們的債,這筆賬,我這輩子是還不起了,所以隻好請共產黨的政策來幫我還……

楊天波嘟噥了一聲說:那麼又是誰欠了你的債呢?實在說起來,當初也是我自己情願的……

淅淅瀝瀝的小雨落下來,乍聽有聲,再細聽,那雨點若有若無的,融入了窗外嘈雜的市聲中。

那麼,曾一進與倪布明,如今又怎麼樣了呢?

張愷之每天在堆滿了稿件的辦公桌前坐下來,望著那些四方來信上黑色的郵戳,愣一會神,心裏便湧上一陣針刺般的隱痛。

曾一進和倪布明的名字,始終是連在一起的。

這兩位在策反海寧地方武裝、爭取海寧和平解放的鬥爭中,始終跟隨在爸爸左右的國民黨起義軍官,一九五一年九月各被判處五年徒刑。刑滿後,曾一進回了天津老家,一直在天津炭黑廠當工人,始終未能結婚成家;倪布明去了杭州郊區一個叫上泗的鄉下當農民,妻子已同他離婚,他自己帶著一個女兒過日子。這些年中,爸爸自顧不暇,隻是間或地聽說一些關於他們的消息,雖無佳音可報,隻知曆經幾十年的坎坷,彼此都還健在。

解放初爸爸的“問題”雖由他們引發——罪名之一就是在對敵策反時,拉進了一大批如曾、倪這樣有嚴重曆史問題的人,而受到追究。但爸爸仍然難以忘記當年患難與共的“戰友”——

一九四八年底,當這位在蘇州任流亡學生總隊上校總隊長的倪布明,從蘇州匆匆路過杭州,準備回福建老家去時,是中正大學的老同學曾一進挽留了他,並介紹他認識了張愷之。當時正對張愷之十分佩服的曾一進,曾告訴我爸爸說,蔣經國的親信劉某某,即將被派往浙江省出任民政廳廳長。而倪是劉某某的老部下。若是劉來任廳長,由倪出麵,弄一個縣長當,起義不成問題。於是張愷之對爭取倪布明抱有極大的期望。但後來劉某某未來浙江,此舉作罷。曾又說倪父曾是蔣經國的老師,可直接麵見蔣氏。張愷之得到上級批準,便派了倪去溪口探聽蔣的動向。其時國民黨已人心惶惶,倪未能見到蔣本人,隻見了劉某某。得知國民黨近期的計劃,一是準備上山(打遊擊);二是準備下海(去台灣)。溪口正亂作一團。於是倪決定放棄隨國民黨撤去台灣的想法,而與曾一進一起,留在大陸迎接全國解放。其實,按曾、倪的資曆,日後完全可以在台灣軍界混個一官半職,然而他們卻在年輕的共產黨員張愷之的鼓動下,選擇了另一條道路。當他們自以為從此獲得了新生的那個時刻,絕不會想到,他們將從此被當作國民黨的潛伏特務嫌疑,幾十年不得翻身。

鎮反一開始,交際處的胡處長便打電話給我爸爸,說你當初介紹曾、倪二人來交際處工作時,寫的介紹信,很有問題。你怎麼能擔保他們沒有政治問題,還說出了問題可以由你負責呢?爸爸分辯說,他們屬於國民黨青年軍官中的叛逆分子,思想是傾向共產黨的。當時他們寫了曆史自傳,我了解他們的曆史情況。胡處長說,無論如何,你這麼寫是不妥的,誰也不敢打這樣的保票。現在隻有把他們交給有關部門去審查了。這一“審查”,便有去無回。

所以當平反後的張愷之,終於找到那份至關重要的中央文件,找到那一段簡潔明了的準確依據時,他說這下可好了,這筆債總算有人認賬了。文件上的那段話的大意是說:凡是解放前參加中共地下組織秘密工作的國民黨軍政人員,都可以作為起義投誠人員對待,等等。

那段日子裏,他寫了許多許多的信,發往曾一進和倪布明的所在地,要他們一步步按程序來解決問題。並告訴他們,自己將為他們那一段起義的曆史,作出實事求是的證明。對於曾一進和倪布明一生的遭遇,爸爸總覺得自己是有責任的。他必須要為他們證明,證明他們的清白和功勞——如他當年曾經給予他們的許諾,重新回歸革命隊伍。那些日子裏,爸爸給我的來信明顯變得潦草,他說他實在太忙,他有許多事情要做。幾十年積累的“舊債”,哪裏是一朝一夕就能償還得完呢?

媽媽說,爸爸已處於一種忘我的狀態,如癡如醉,樂此不疲。

曾一進與倪布明二人,最終被撤銷原判。

1992年夏天,爸爸聽說曾一進已身患重病,囑我與媽媽專程到天津去看望曾伯伯;那時他早已落實了政策,與一位退休女醫生建立了家庭,並有了一套小小的單元房。我和媽媽叩開了他的房門,他似乎並沒有感到怎樣的驚奇。一個麵容清臒、風度儒雅的老人,平靜地坐在窗口的藤椅上,與我們默默相對,久久無語。他隻是問了我一些關於文學方麵的事情。關於他自己這些年的經曆,他什麼也沒說。

那是一間陳設極其簡樸的房間,處處留著多年清貧的痕跡。隻是在他的桌上、枕邊,摞著一些書。

我去廚房續茶水的時候,望著案板上的半根黃瓜,我的眼睛刺疼。我不會忘記,“文革”中我還在北大荒的時候,曾經有好幾年時間,每逢年節,我總會收到從天津發運到農場的食物包裹,裏麵有當時限量供應的醃肉和臘腸。爸爸說那是他一個叫曾一進的老朋友寄給我的。他希望我在寒冷的北大荒農場,還能有一個好身體。

那時我尚不知這個曾一進伯伯,為什麼會這樣關心我。如今麵對這位淡泊無言的老人,我的眼睛酸澀,又一片模糊。

一九八二年秋天的一個晚上,我家的房門被輕輕敲響。

門口站著一位佝僂著脊背的老頭,拎著一隻肮髒的人造革包。

是張愷之嗎?我可算是找到你啦!老頭向他伸出顫巍巍的手,喉嚨裏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

你是哪一位呢?爸爸疑惑地問。他一時想不起來,眼前這個衣冠不整的老人是誰。

我是駱中傑啊。來人已是涕淚縱橫。

老駱啊?你怎麼……爸爸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說不出話來。

當年杭州市委策反領導小組負責人、杭嘉湖獨立遊擊支隊副支隊長,一個幹練的工農幹部,如今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呢?他在這個秋夜突然造訪,實在大出張愷之的意料。

我……我是來請你幫忙的嗬……駱中傑似乎有些艱難地開了口。

請我幫忙?有事你盡管說好了。爸爸仍然覺得迷惑不解。那個瞬間他的腦子裏忽然如閃電般掠過了這個熟悉的名字——駱中傑。他記起來,一九五九年在錢江公司的文化補習學校,為犯人編班的時候,他曾經在學生的名冊裏,看見過這個名字。他還記得在名字旁邊有一條備注:駱中傑,上海青浦人,一九四〇年入黨,曾任青浦地下縣委書記……因曆史問題判處有期徒刑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