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雷先生,乘蔣夫人到美國,最好請孫夫人宋慶齡先到蘇聯去,這樣可以提高我國的政治地位。”
陳布雷擺擺手說:“你的想法是好的,但是請孫夫人到蘇聯去,我看辦不到,估計蔣先生那裏是通不過的。”
王芸生說:“孫夫人不能去,那麼是否可以請孫科院長去?”
陳布雷點點頭說:“孫院長去這個方案可以考慮。”
王芸生很興奮說:“布雷先生,你也讚成我這個意思,我就去征求孫院長的意見。”
王芸生找孫科征求意見,又把孫科同意的意思告訴了陳布雷,他說:“孫院長很痛快地說,蔣委員長要我去,我就去。”陳布雷一聽,低頭不語,歎了口氣。事後,他給王芸生寫了一封簡短的信,肯定了王芸生關心國家命運的做法,然後竟然說:“我如同一個已經出嫁的女人,隻能從一而終了。”
王芸生感到很吃驚,陳布雷竟然把自己比作“貞女從父”“決不二嫁”。王芸生也感到很難過,覺得陳布雷受封建愚忠思想影響太深了。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是,精神行將崩潰的陳布雷卻在自己臨死前勸別人切莫自尋短見。有一天深夜,張道藩來看他,神色疲憊,陳布雷問:“何以如此委頓?”
“先母棄養,國難家仇,交相逼迫,加以病魔纏身,以致灰心喪氣,真不想再留世上。”
陳布雷正色道:“你是否尚認為你是總裁的忠實信徒?”
張答:“當然”。
陳布雷又說:“你知道總裁對於‘自殺’的人見解如何?”
張答:“總裁認為自殺是一種不應該有的怯懦行為。”
陳布雷歎了口氣說:“這就是了。你平素是很勇敢堅強的,為什麼現在有這種念頭?我的身體大不如你,過去偶爾亦有此種念頭,但一想到如此做了不特示弱於人,倘身後世人發生種種無聊的誤會,豈非於總裁有害。因此,我也隻好再鼓起勇氣生活下去,以求盡一己之所能,為黨國求貢獻,聽總裁之驅使。你正當盛年,應善自排遣,善自保養,精神身體,自會早日恢複,為黨國、總裁應做之事甚多,千萬毋作輕生之想……”由此可見,雖然已知道國民政府大勢已去,但由於忠君觀念作祟,陳布雷竟然仍壓抑自己的真實想法,希望他人仍為蔣介石賣命效忠,真是一大悲哀也!
1948年11月8日,蔣介石在中央黨部紀念周發表演講,一方麵痛斥主和派是公然向共產黨投降,一方麵宣稱自己能挽回頹勢,收複失地。陳布雷站在蔣的身邊,他的發言聽在耳中,痛在心頭。蔣的表態決定了陳布雷的最後命運。活在這位近似瘋狂的主人身邊,陳布雷隻會受到更多的折磨,脆弱的他已不堪重負,隻能通過死亡來尋求解脫了。於是,便發生了開篇的那一幕。
臨死之前,陳布雷留下十餘封遺書,其中有一封這樣寫道:
人生總有一死,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
倘使我是在抗戰中因工作關係(如某年之七月六日以及在長江舟中)被敵機掃射轟炸而遭難,雖不能是重於泰山,卻也還有些價值。
倘使我是因工作實在緊張,積勞成疾而死,也還值得人一些些可惜。
而今我是為了腦力實在使用得太疲勞了,思慮一些也不能用,考慮一個問題時,終覺得頭緒紛繁,無從入手。而且拖延疲怠,日複一日,把急要的問題,應該早些提出方案之文件(戰時體製)一天天拖延下去。著急盡管著急,而一些不能主動,不但怕見統帥,甚至怕開會,自己拿不出一些主意,可以說我的腦筋已油盡燈枯了。為了這一些苦惱,又想到國家已進入非常時期,像我這樣,虛生人間何用。由此一念而萌自棄之心,雖曰不謂為臨難苟免,何可得乎。
所以我的死,在我自身是不勝痛苦焦憂(所憂者是自身委實已不能工作,而他人或尚以我有一些用處,這將要誤事的。我之所憂,並不在大局,中華民族有正義的力量,隻須大家團結,大局不足憂也)而死。但在一般的意義上,是一種極不可恕之罪惡。
天下最大之罪惡,孰有過於“自暴自蘖而自了”者,“對國家對家庭都是不負責任的行為”。我此舉萬萬不可為訓,我覺得任何人都可以鄙視我,責備我。
但我這一個念頭萌動了不知多少次了,每逢心裏痛苦時,常常有“終結我的生命吧”的念頭來襲餘之心。此在三十一年(1942年)、三十二年(1943年)、三十四年(1945年)之春之夏均有類似的情形,並已做了種種準備,終因健康稍稍好轉而免。
人生到了不能工作,不能思慮,則生命便失其意義。沒有意義的生命,留之何用。
現在我真是衰老疲憊,思慮枯澀鈍滯到了極點了。就是一部機器,用了二十年以上,也要歸於廢舊的,何況有形的身體。
最近常想國家是進入非常時期了,我輩應該拿出抗戰的精神來挽回困難。但是我自問身心較十一年以前大不相同,即是共事的同事們,其分心經濟,精神頹散,不免影響工作。要像當年的振奮耐勞,亦不可得,而客觀形勢的要求,十倍艱難,也十倍複雜於當時,然則如我者,將何以土皇帝處?
某日會與立夫(又常為芷町或惟果)言,要使我能定心工作,必須:
(一)使我有好身體。
(二)領袖對我隻有幾多分量能挑起來有大體的認識,而勿高估我精力和抗戰時候一樣。
(三)如何作最大之努力,有一個準備,然後我這一顆心,才定得下來。
但是看樣子我的身體是無法好起來的,我此心永遠在痛苦憂念之中。
四弟告我,百事要看得“渾”些,我知其意而做不到。
八弟告我:“一切一切自有主管,又不是你一個人著急所能濟事的。”又說:“你何必把你責任範圍以外的事,也要去分心思慮著急。”這話有至理,然我不能控製我的腦筋。
家人嚐勸我:“你這樣的衰弱情形,應該讓領袖知道你已不堪再供驅策了。這也是不錯,但我何能在這個時侯,瑣瑣地去絮煩領袖呢?”
想來想去,毫無出路,覺得自身的處境與能力太不相應了,自身的個性缺點,與自己之所以許身自處者。
六十老人得此極不榮譽之下場,隻有罪愆,別無可說。
我隻有一句話奉勸各好友與同誌,乘少壯精力旺盛時,速為國家為人民加緊作最大的奮鬥,莫待“老大徒傷悲”。
通過這封遺書,陳交代了自己自殺的兩個原因,一是身體已壞到極點,油盡燈枯,不堪忍受,故選擇一死;二是國家已處於生死存亡的非常時期,自己作為一個廢人,已不能再對國家盡力,辜負領袖期望,有失眾人之托,所以隻求一死。陳所列兩個理由,看似合情合理,但其實都是次要原因,而故意未提及其隱衷。畢竟這封遺書是要經過蔣介石過目的,稍有出位之言辭,都會牽連親人朋友。陳布雷自然隻能十分話說五分,欲言又止。
不妨聽聽陳布雷助手程滄波的解釋:
先生之死,不是看透人生的消極自殺,以求解脫;亦非有負領袖,有負黨國,有虧職守,而一死以明心跡的自棄的愚忠者之所為;更不是從政本非所願而擺脫不了以死求一了百了;實在是抗戰勝利後,大敵雖除,大患又起,而國人醉生夢死,因循苟安,觸目心傷,心中抑鬱,難乎自解。接近布雷先生的朋友,在他生前終想替他解憂。後來我深深明白,布雷先生的憂,是無法解除的。因為私憂可以解除,公憂是難於解除的。布雷先生終身之憂,不關個人的窮通利達,而終朝戚戚的,是天下國家之憂。他憂天下國家之憂,他憂領袖之憂,天下國家之憂無窮,領袖之憂無盡。仁人君子,又豈能有一日之歡?“君子有終身之憂”,正是布雷先生一生的寫照。他的憂時憂國,可絕不是消極與悲觀。此在他許多遺書中可以窺見。
的確,陳布雷是死於公憂,而非死於私愁。陳布雷之死是個人與時代共同釀造的一出悲劇。他這一代知識分子,雖然已接受了民主、自由的近代資產階級思想,但畢竟腦海中還殘存著濃厚的封建正統觀念。一旦在某種環境的催化下,這種正統觀便會複活。具體到陳布雷,他既有中國傳統士人那種關注現實、積極入世的精神,也有自己的政治理念,然而這種精神、理念必須借助於一種強大的政治力量方可實現。誠如許紀霖先生所言:“中國的‘道’欲實現其自身,必須對象化,必須投射於‘勢’,體現為‘勢’,轉化為‘勢’。知識分子的最高使命縱然在於‘弘道’,但‘弘道’的現實途徑唯有‘擇勢’。”於是,陳布雷在經過權衡後選擇了蔣介石。然而,並非一次選擇就可以萬事大吉,準確無誤。如果發現自己依托的政治勢力並不能實現自己的政治理念,就應該義無反顧地重新“擇勢”。這其中並不存在什麼背叛君主、賣身投靠的罪名。因為作為一名現代知識分子,他的責任與使命在於為自己的政治理念而去奮鬥,四方遊說,而不是再重複古代士大夫從一而終、忠貞不貳的老路。而生性懦弱溫和的陳布雷卻如同中了正統觀的魔咒一樣,即使心裏麵出現過掙紮、反省甚至自我否定,但卻始終無法徹底掙脫性格缺陷和封建觀念的束縛,以致最終走向末路。
不應該參與政治,卻身處政界中樞;不應該選擇蔣介石,卻一生效盡愚忠;不應該不識時務,卻整日裏做著言不由衷、違心地替領袖圓謊的工作。就這樣,陳布雷從充滿希望到漸趨失望,由彷徨痛苦到麻木無奈,再由崩潰絕望終至選擇死亡。一個極度矛盾而淒慘的民國文人的末路悲劇在1948年11月13日畫上了休止符。陳布雷雖然已遠離人間,不過他的死並非代表一切業已結束。至少,它預示著新一代知識分子們對其人生悲劇啟示意義反思的開始。陳布雷生前曾對人說:“政治,太肮髒了!”但自己竟像一名吸毒成癮的人一樣,一邊苦口婆心地告誡他人離毒品遠一點,一邊卻拿起注射器向自己的胳膊上紮去,這是一幕多麼令人不解的場景啊!然而,陳布雷這麼做卻不是矯情虛偽,而實在是身不由己!恰恰這一點正是我們所要思索的:如何才能在“弘道”與“擇勢”之間求個平衡,如何保證自己為信念而活,而不是做他人之工具。最後再囉嗦一句:切莫做當代的陳布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