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此消息後,友人陳毓華賦詩一首相贈:
第一人居第一官,倚霄梧竹翥朝鸞。
當年青史贈劉向,此日蒼生屬謝安。
經國儲胥群莫測,宅心冰雪物難幹。
昌黎徒費千書紙,故悵修門未識韓。
翁文灝據其原韻,也作詩與其唱和:
立誌非徒在做官,願供駑力列朝鸞。
曾勤學術廿年事,期獲邦家百載安。
決計犧身終不惜,宅心如水豈能幹。
欲求宏效臻旦夕,法治於今憶讀韓。
看來這一回,翁文灝是要動真格的,欲效仿古之名相謝安,不惜犧牲小我,拯萬民於水火之中。
然而,擔任秘書長不久,翁滿眼所見,竟是與“實事求是、經世致用”背道而馳的官僚主義、形式主義等弊端,他不禁大加揭批:
有許多政府機關,近來似乎盛行調查統計。工作的方法,不過是閉門造車,製就表格,分發填寫。實際上各機關又複漫無體係,往往同一事件,數機關同時或先後調查,弄得填表的人們應付不暇,隻好敷衍塞責。所得結果,又往往無人研究,隨便發表。所以黑龍江的荒地比全省麵積更大,廣東省的農夫比該省人口還多,笑話連篇,世界少見。如此工作,中央及各省職員薪水及一切辦公費用,總計每年支出當不下二百萬元,小民脂膏大半虛擲。以上所言僅舉一例,類似之事其實尚多,不但空靡錢財,而且養成自欺欺人的惡習,危害更大。廢除清理此類工作,全國支出每年節省五千萬元並非難事。用此款項,可以修築鐵路,興辦水利,費一錢得一錢之結果,更可以從所成事業增加政府收入,以供更為擴充的用途。而且所辦事業成績昭然,政府之信用既得鞏固,人民之輸將必極為踴躍。
而晚三年入閣的另一位學者蔣廷黻在給胡適的信中寫道:“您知道各部部長對詠霓兄的信仰甚大。他不大說話,說則有相當效果,於無形之中,他的用處很大。在他做‘秘長’的時候,拿到‘行政院’的提案也不能太隨便了……他於政治很像他辦地質調查所,於不露聲色中,先責己後責人,準備費十年、二十年的功夫,在艱難困苦之中求成績。所以他不願大刀闊斧地幹。然而現在的局麵,不大幹不能成功,小幹是無濟於事的。”蔣廷黻的意思很明確,對於各種弊端,必須要痛下狠手,務求速戰速決。
翁文灝何嚐不想盡快除掉國民政府內的種種積弊,使各項工作走向正軌。入閣當天,他在日記中寫下“誓拚生命拯邦國,莫逐流波墜俗塵”以自勉。然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官場的各種問題由來已久且情況複雜,不可等閑視之。如果急躁冒進,隻會激化矛盾,招致他人報複,從而影響改革大局。
蔣廷黻的遭遇便印證了翁的擔憂。這頭被翁稱作“瓷器店裏的猛牛”的官員剛邁入政府大門不久,便要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結果是處處碰壁,徒結怨恨。三個月後便被“發配”蘇聯。蔣的教訓更使翁文灝痛苦而又清醒地認識到,在這最肮髒的官場莫逐流波,獨善其身,已經十分不易,要想勵精圖治、興利除弊,更是難上加難,哪怕在這中華民族危難存亡的生死關頭。因此,必須學會安之若素,處之泰然,韜光養晦,等待時機。
西安事變後,蔣介石惺惺作態,自請處分,回寧波故裏休養,實際上是以退為進,靜觀政府變動。此時的翁文灝以為行政改革的時機成熟,於是專程赴溪口向蔣進言,痛陳國民政府行政官員“惰廢因循”,經濟機關“浪費散漫”,導致知識分子愈發失望,希望蔣介石能夠允許自己進行改革。這一次,蔣介石居然“大發慈悲”,采納嘉言,命翁回京後聯合各部委,起草計劃,再彙總討論。
誰曾想到,這時汪精衛恰恰從歐洲返回,對於此事,竟也表現出異乎尋常的關注,屢屢派人商量研究,還建議各部委進行改組,如把資源委員會改為重工業委員會,建設委員會改為電力委員會,等等。汪精衛的熱心反而招來了蔣介石的不快與猜疑,蔣冷冷地說道:“不如照舊。”此外,孔祥熙也橫插一手,說三道四,暗中指使手下進行破壞。如此一樣,原本好端端的一場行政改革頓時變了味道,演變為政府內部各派係之間的爭鬥。眼瞅著意圖勵精圖治的計劃化作鉤心鬥角的鬧劇,翁文灝也隻能空發喟歎,徒呼奈何了。
當了16個月的秘書長,翁文灝給自己的工作總結竟是:“行政院原來預算並未加高,但核實開支,月有餘款,臨行時已至積存三十萬元。”這大概就是最重大的政績了。仔細想來,所謂“第一人居第一官”,不過是讀書人的互相標榜而已。翁文灝對這一年多來的碌碌無為也是甚為懊惱,在寫給胡適的信中,翁打開心扉,傾訴衷腸:
弟嚐自思,凡於國事有益者,弟極願勉力為之。雖極辛苦,在所不惜,亦唯如此始覺工作有意思。此外虛名虛榮皆非所計,有時且存心力避虛名。但近時經驗,極覺自身工作勞而無功。雖往往忙得日不暇給,但並未有若何真正成績,思及於此,懊傷萬分。此行歸來,弟之工作當有重大變化,究竟取何方向,最宜考慮。弟對科學研究極有興趣,但自身研究能力並非最高;對工業建設極為熱心,但亦絕非弟之終身事業;做尋常的官,則痛苦情形又如上述。自感躊躇,不易解決。兄對此事如有高見,甚望賜示。
政府機關中辦事,有許多不可避之困難,不但經費問題,人事問題尤為難處。弟自問待人和平,對於公事職權以及私人交誼兩皆尊重,但猶時感麻煩。欲跳出政府機關,在中國又非容易。弟常思一個人不能得一事業長久工作,是很苦的,丁在君一生即是前車。弟對地質調查所終身服務自極願意,但一個機關有相當機會必須更換新人,更好的人。如果弟始終把持不放,則私心多而公心少,絕非弟所願為,所以徘徊瞻顧者尤在於此!弟的方針的是寧使自己吃苦,決不犧牲公德。其實,隨時隨事,務求盡其心之所安,也就好了。
胡適的複信很有意思,他羅列了翁文灝的一大堆毛病:“待人和平,而禦下稍嫌過嚴,不免以中世修士之道律己而又律人;你的舊日部下同仁,頗有出怨聲者,我也不滿意於你從前對我說的‘又便宜又好’的取人標準;你大概不免‘躬親細事’,此是一病;我頗嫌老兄謹慎有餘而蠻幹的魄力不大……”胡適最後勸翁將來幹脆拋開一切行政職務,就做個中研院院長。
然而,翁文灝畢竟不像胡適那樣灑脫,以在野身份縱論政事。雖然一肚子怨氣,翁文灝還是任勞任怨,繼續在國民政府內扮演著技術官僚的角色。
1938年年初,國民政府撤銷戰時體製,恢複原樣,翁文灝改任經濟部部長。從職務上看,翁算是高升了,原直屬國民政府的經濟委員會、建設委員會、導準委員會、軍委會直屬的第三部、資源委員會、新設的工礦調整委員會和農產調整委員會,全都並入經濟部。
此任命著實令翁文灝嚇了一大跳。在派係林立、矛盾重重的國民政府內部,每一個機關的背後,都有著有權有勢的後台,整合重組,必然會觸動這些人的既得利益,引起一片報複打擊。他連忙遞上辭呈,請求辭職。可蔣介石非但不準,還親自兼任資源委員會主任和工礦調整處處長,替翁文灝撐腰鼓勁。
翁文灝無可奈何,隻得硬著頭皮坐在了這火山口上。並且還賦詩一首,以明其力挽危局、再度改革的誌向:
道德文章第一流,先生獎許抑何優。
邦家扶植想安石,淡泊操持法武侯。
逝者如斯悲往事,前程可勉竭忠謀。
況當敵寇縱橫日,豈敢餘閑強自偷。
然而,實際工作卻並不如賦詩吟詞那般簡單。任職期間,翁文灝步履維艱,屢遭幹涉。與之作梗最多的當屬孔祥熙。恢複原有體製之後,孔祥熙一身兼有行政院院長、財政部部長、中央銀行總裁三大要職,簡直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然而他還不知足,依然到處伸手攬權。由於財政和經濟密切相關,所以孔祥熙與翁文灝在工作上的糾紛特別多,鬧得翁頭痛不已,憤慨連連。
一次,本來蔣介石已經麵告孔祥熙、翁文灝,易貨協定的收購與交運工作應組設交換物資委員會,以孔為主任,翁文灝和宋子良副之,統籌安排,交有關機構負責執行。不料,此議尚未實行,孔竟指使手下搶先成立貿易委員會,歸財政部直轄,擺出一副總攬全局的架勢,與經濟部下屬的資源委員會、茶葉公司、植物油料公司以及四川蠶絲公司等地方企業爭權奪利、摩擦頻生。同時,孔又授意親信從中糾纏,堅持這項任務應歸中央信托局。鬧到最後,隻好由資委會和貿委會對半分權,前者負責礦產品,後者主持農產品和其他產品的出口。但事實上,貿委會並不把償債當回事,該交的茶葉、羊毛等物,曆年積欠,為數甚多。
孔祥熙並未就此罷手,仍對翁文灝及其資委會懷恨在心,百般刁難。一次,資委會打算出口戰略物資鎢砂,以換取外彙,曾向行政院要求將所得外彙留下自行支配。當行政院參事將相關材料呈遞孔審批時,誰知孔祥熙一見是資委會的文件,也不仔細閱讀,便擺出一副聲色俱厲的架勢,把文件扔在地上,把手中的筆往桌上一摔,故意放大了嗓門使周圍工作人員都能聽見,說:“外彙必須集中在中央銀行,資委會如有需要,可以再向我要好了,沒有留用的必要!”
國民政府從1939年開始,把濫發紙幣作為抵補財政赤字的主要途徑,導致日益嚴重的通貨膨脹,百物騰貴,黑市交易盛行。於是在1939年12月,政府命令經濟部下設一個平價購銷處,主管日用百貨的統製。當然,這是於事無補的。到了1940年,物價如脫韁之野馬,瘋狂飆升,年末指數高達596.5,而1936年僅為100.一時間輿論大嘩,天怒人怨,而通貨膨脹的罪魁禍首便是財政部部長孔祥熙。孔不僅不想辦法加以彌補,反而在背後煽風點火,散布謠言,把矛頭指向翁文灝及其經濟部,將營私舞弊、瀆職失職等罪名一股腦兒扣在翁的頭上,以達到其嫁禍於人的陰險目的。
而作為政府掌門人的蔣介石,何嚐不了解孔祥熙的這些伎倆,也深知財政政策的失當與翁文灝毫無幹係,實乃孔祥熙腐敗無能所致。不過,蔣介石又不忍痛下狠手,畢竟孔是“皇親國戚”,加之一直以來對自己十分忠誠,因此僅僅出於平息眾怒的考慮,將孔降職為行政院副院長,但仍主持實際工作,玩了一套換湯不換藥的把戲。而對於翁文灝及其經濟部,蔣介石非但沒有加以安撫,反而以“莫須有”的罪名將部裏十餘名工作人員軟禁於複旦中學,進行無理盤查。最終結果竟是翁文灝公正廉潔,無任何過錯,而其部下商業司司長章元善等人有失職行為,撤銷其一切職務。這明擺著是效仿曹操殺糧官的方法,找個替罪羊來平天下民眾之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