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文灝:為他人作嫁衣裳(3 / 3)

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翁文灝對蔣介石也產生了失望之意。自入閣以來,翁文灝始終以一名溫和的技術官僚的角色默默地工作,充當著政府機構“潤滑劑”的角色,絕不像“瓷器店裏的猛牛”蔣廷黻,甫入政壇就橫衝直撞,惹是生非。翁並非不想改革,不想扭轉這種人浮於事、行政效率低下、貪墨成風的狀況。他是認為時機未到,需要靜觀其變,把政府內部的人事關係處理好,將所有積弊一一摸透,使一切利於改革的內部條件和外部環境得以創造出來。可以說,翁的心思不可謂不縝密,準備不可謂不周全。然而,奈何翁的一片愛國勤政之心無人能曉。西安事變後的行政改革建議本已見曙光,不承想敗壞於政客間的明爭暗鬥之手;接管經濟部之後,翁文灝本以為有了實權,可以揚眉吐氣,做一些經濟改革,而其頂頭上司卻是無能的孔祥熙,不但不支持其改革措施,反而一而再、再而三的往自己頭上潑禍水,改革又被扼殺。次次改革,皆化作一紙空文,怎能不讓翁失望沮喪。1942年後,翁文灝漸趨現實,不再對改革抱任何幻想,退守本職,投身於工礦業建設的大潮當中去了。

一錯再錯

有道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在翁文灝漸漸淡出政壇這是非之地、一心撲在地質科研的時候,1948年5月23日下午,翁文灝接到蔣介石親自打來的電話,要他出任“行憲國大”後的第一任行政院院長。自此,翁文灝便再次“失足”於政治泥潭,濺起了一身渾水。

為何要翁擔任如此要職?據當時身為立法委員的毛翼虎回憶:“提名後要進行辯論,然後投票。這次辯論甚為熱烈,大家認為翁文灝本身是一個學者、科學家,為人正直,是個好人;但由他出任行政院院長,恐怕不太合適。因為他不是政治家,無此經曆,也無此魄力,充其量隻能當個秘書長。但鑒於政府危機不能曠日持久、長此下去,所以經激烈辯論後,大家還是勉強投了他一票……翁的組閣,實際上不過是為蔣看守大門,與蔣自己掌握行政院無異。當時立法院內都有這樣的看法。”一位享譽國際的地質學專家竟然淪落到給蔣介石做“看門狗”,這真是奇恥大辱啊!更可悲的是此刻的翁文灝竟對此內情全然不知,認為自己是臨危受命,肩負著轉危為安的重任,何況他自小就以王安石、王陽明自居呢!

可憐至極的是,這號稱“行憲”後的第一任行政院院長,日常工作除了一切聽從蔣介石的擺布口諭外,從未享受過一丁點兒的民主,幹盡了令自己飲恨終生的蠢事。

1948年的夏天,國民黨統治已是危機四伏,行將走向崩潰。但蔣介石卻一意孤行,仍要與共產黨決一死戰。打仗就要有物資供給,而物資供給則又需籌措金錢。這一切任務都壓在了新任行政院院長翁文灝的身上。不諳金融財政的翁文灝深感任務太重,於是每日如履薄冰,廢寢忘食,殫精竭慮,希望能為蔣介石分擔憂愁。然而,翁文灝畢竟是書生,書生議政最大的毛病就是高談闊論,於事無補,翁也難以幸免。他這屆內閣的財政部部長,是經營商務印書館、發明四角號碼檢字法、主編《萬有文庫》的出版界巨擘王雲五,也是純純粹粹的書生一個。兩個書生湊到一塊兒,自然不會得出什麼治國良策。加之這個王雲五素無理財經驗,卻胸懷“挽狂瀾於既倒”的氣概,把事情想得過於簡單,天真地認為金融改革再難也不會難過自己當初推廣四角號碼。於是他一個人把部內的財政資料悉數找來,閉門炮製所謂的“良方”,冥思苦想了很長時間,最後拿出一套改良方案,即改法幣為金圓券。

方案到了翁文灝的手裏,由於書生意氣相投,加之時局危急,不容再多思慮,翁看過後便認同了王的主張,並將其視作挽救國民政府的“救命稻草”,命令部下嚴格執行。並一改以往謙謙君子的形象,用前所未有的嚴厲口氣對各位同仁發出警告:“倘或故違政令,存心破壞,其影響等於打擊國家根本,政府機關必須依法懲處,即全國同胞亦必不能寬恕!”可見其決心之大。

不過,一個完全錯誤的決策,如果執行力度越堅決,其產生的惡果也就越可怕。幣製改革以來,雖然上海短暫出現過物價停擺的跡象,不過這多半是“太子”蔣經國鐵腕管製的結果。但人為因素再大也不能違背經濟規律,上海一地物價下降,但其餘地區的物價卻仍在飛漲,其結果便是物資外流,民眾爭搶商品,引發了又一波更為猛烈的通貨膨脹。翁文灝主持的經濟改革很快就宣告失敗。其實即使翁文灝經濟改革成功又能如何?國民政府已是病入膏肓,無任何靈丹妙藥能使它起死回生。大廈將傾,充當“泥瓦匠”的翁文灝也隻能修修補補了。

11月3日,翁文灝內閣提出集體總辭職。雖然蔣介石一再挽留,但這一次翁辭意極為堅決,不再到行政院辦公,也不再於公開場合露麵。因為他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國民政府已是無藥可救,滅亡僅在旦夕之間。

11月26日,蔣介石發布總統令:“行政院院長翁文灝呈請辭職,情辭懇摯,翁文灝準免本職。此令。”入閣17載後,翁文灝第一次嚐到了無官一身輕的滋味。然而,辭官不久,又一噩耗令他痛苦不已。12月25日,《人民日報》發表了題為《陝北權威人士論戰犯名單問題》的文章,文中寫道:

此間各界人士談論戰爭罪犯的名單問題。某權威人士稱:全部戰爭罪犯名單有待於全國各界根據實際情形提出,但舉國聞名的頭等戰爭罪犯,例如,蔣介石、李宗仁、陳誠、白崇禧、何應欽、顧祝同、陳果夫、陳立夫、孔祥熙、宋子文、張群、翁文灝、孫科、吳鐵城、王雲五、戴傳賢、吳鼎昌、熊式輝、張厲生、朱家驊、王世傑、顧維鈞、宋美齡、吳國楨、劉峙、程潛、薛嶽、衛立煌、餘漢謀、胡宗南、傅作義、閻錫山、周至柔、王叔銘、桂永清、杜聿明、湯恩伯、孫立人、馬鴻逵、馬步芳、陶希聖、曾琦、張君勱等人,則是罪大惡極,國人皆曰可殺者……

翁文灝做夢也沒料到,一生自律自愛、清廉正派,竟因當了短短6個月的行政院院長,落下了“罪大惡極,國人皆曰可殺”的罪名。一失足成千古恨,為他人作嫁衣裳。此刻,沒有人比他更能深刻體會這兩句話的真意所在了!

然而,多舛的命運似乎就喜歡捉弄這位“好人”。辭官罷職並不等於擁有息影山林的資格。1949年年初,蔣介石宣布下野,李宗仁上台成為代總統。1月27日,李致電毛澤東,主張國共和解,企圖劃江而治。為了壯大自己的“和平陣營”,李宗仁四處延攬名士高官。他想起了翁文灝,感覺他為人溫和正直,又向往和平,正是自己心目中的不二人選,於是派程思遠做說客,希望翁能出山相助。

翁文灝自然是希望祖國停止戰爭,盡快投入建設當中。他沒有遲疑,決定助李宗仁一臂之力。出山前,翁文灝還不忘舊主,特意去奉化溪口探望蔣介石,征詢他的意見。見麵之後,蔣對和談一事毫不關心,而是斤斤計較於所謂翁的“變節”問題。劈頭蓋臉地斥責翁文灝一通,對翁“改投”李宗仁麾下的舉動十分不滿,狹隘的派係觀念和蓄勢待發、再度出山的野心昭然若揭。翁文灝感到他與蔣介石已是漸行漸遠,“道不同不相與謀”。第二天他就告辭離去,決心全力促成和談一事。這也成為他們二人的最後一次見麵。

然而,和談陣營內部也是矛盾重重,各路諸侯都有自己的如意算盤,敷衍塞責,難以達成一致,致使和談失去誠意,成為嘩眾取寵的緩兵之計。參與其中的翁文灝感觸極深,他回憶道:“各人發言,我意接受。當時閻錫山頗活躍,他說:‘國民黨內部分裂,各相敵對,人家正好挑撥離間,使我們自相鬥爭。當此生死存亡之時,我就離開山西,歸向中央,必須團結一致,方能勉圖挽回。’何應欽說:‘我們可電告和平代表,要求就若幹條文再商修改,已擬好電稿請求同意。’李宗仁沉默不語,最後說:‘大家意見如此,我可同意。這樣一來,和談就破裂了。’”

果不其然,4月20日,人民解放軍百萬雄師過大江,國民政府22年的統治宣告結束。

此時的翁文灝自然是失望至極,有一種被人利用的感覺。他對國民黨已徹底絕望,也不打算退居台灣。而如今自己又身負一等戰犯的罪名,大陸也無法逗留。苦悶、彷徨、委屈、茫然,千萬種思緒一並湧上心頭,翁感覺自己如同無根之草,頓時失去了歸屬感,隻能出國暫作寓公,靜待世變。有一首詩可代表他的心情:

競逐恍如五代時,弄權舞法不遲疑。

澎湖豈是避秦地,瀛海尤難免虎羈。

壤地香江紛往返,飛機歐陸暫遷移。

試從海外深思考,靜察潮流湧險夷。

不過,老天總算有眼,新成立的人民政府不計前嫌,吸納了這位飽經世事滄桑的好人。1951年3月7日,翁文灝終於落葉歸根,回到祖國懷抱。一生的悲劇也就此作結。

回國之前,翁文灝曾在英國逗留,一天他專程去拜訪老友——中國古代科技史專家李約瑟。久別重逢,二人不禁海闊天空地暢談起來。言語之間,翁不禁發現昔日摯友已是成果頗豐,著作等身,而反觀自己,棄學從政,二十年來的辛勤操勞換來的竟是“一等戰犯”四個字,而且自己的地質學研究也是荒廢已久。本行半途而廢,從政適得其反,人到晚年,竟是一無所獲,兩手空空。這怎能不令翁文灝感慨萬千,黯然神傷。難道這便是自己的宿命嗎?其實像翁這樣的學者與時代相錯位的例子在民國史上不算少數。隻是筆者仍想再提一個永遠得不到回答的問題:

翁文灝,如果人有來生,被政治傷透的你還會義無反顧地趟這攤渾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