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平不畏強悍,而有時卻能負重忍辱。他本辯才無礙,而有時偏訥澀若不能言者。他通權達變,偶亦出入小德,而在重要關頭,確有來臨大節而不可奪的操守。他周旋於黨、政、教育、外交界逾四十年,而始終未失其赤子之心。他一向唾棄文言文,而偏愛作舊詩,其絕句佳者幾可與龔定盦相頡頏……
——沈剛伯
沈剛伯這段評論的主角便是以“五四”健將和新文化旗手形象聞名於世的羅家倫。大概後人對羅的記憶與印象,差不多皆停留在“五四”時期那個出盡風頭的年輕英俊上麵。其實,“五四”之後,羅並未銷聲匿跡,無所作為。遊學歸來,羅先是擔任蔣介石個人秘書,在北伐中建立奇功,榮膺少將,頗有些“儒將風流”。後兩度臨危受命,出任清華大學和中央大學校長。執掌清華,羅大刀闊斧,厲行改革,使清華走上了綜合性大學的軌道;入主中大,羅更堪稱鞠躬盡瘁,十年耕耘,創造了那個時代高等學府發展的“神話”。然而,命運卻並不垂青這位民國知識分子,雖然為清華發展竭盡心智,卻落得個負氣辭職的下場,而掌管中大十載,最終也是落寞悲傷、無人道別的黯然離開。後來羅家倫涉足政界,更是不盡如人意,在新疆監察使駐印大使任上勉為其難,出任“國史館”館長後備受質疑,晚年淒涼、慘淡收場。緣何昔日的“五四”巨子落得如此結局?據其友人分析:羅一生轟轟烈烈,表麵上看起來像是粗枝大葉的人,其實內心卻非常細膩;他做事吃了虧,隻是啞巴吞黃連,不肯對外人言說;他為國家辦大學認真誠懇,忍受了別人所不能忍受的痛苦,隻求把學校辦好,做到了“勇於公義,怯於私鬥”。他的學生則評點他的性格說:“像他這樣帶有詩人氣質和士大夫教養的人,宦海浮沉,注定失敗!”是耶?非耶?
執掌清華
台灣學者蘇雲峰在《羅家倫與清華大學》中曾言:“羅家倫是國民政府奠都南京後所任命的第一位清華大學校長。他自上任到辭職,不及二年,但他勇猛精進,不畏艱難,改革整頓,頗有貢獻。然而他的事跡多為人們所忽視,或遭貶抑。在台灣,因梅貽琦的聲望太高,所以談清華的人,不太注意他;在大陸,則因為羅氏與國民黨的關係,而遭到侮辱性的攻擊。這都是不太公平的。”
應當說,羅家倫是一個政治積極分子,就事功與學問來說,無疑要被歸入以事功勝之列。正如沈剛伯所言:“誌希先生是陳同甫一流的人。”他回國之時,大約仍把自己的人生寄望於學術生活。可是在回國之後的現實麵前,他的學術夢不久即告結束。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幾乎無論是他們自願或者被迫都將卷入政治。羅久芳這樣說道:“此時‘不談政治’已不可能,但羅家倫仍希望‘在國家有大問題時發表言論,苟與主體無妨,亦複無害’,不至影響他的學術生活。”不過,這僅是羅的一廂情願而已。自“五四”以來,羅自覺或不自覺地在學術與政治間徘徊,他總在行動上傾向政治,在反省時又將自己拉回學術。而最終,他把自己認定為“天性與為學較近”,或許受他當時身邊一幫朋友的影響,他努力同政治保持距離,但其自我認同不免有些錯覺。羅久芳便指出:“可是1919年的‘五四’,1921年的華盛頓會議,和1925年的‘五卅’期間,他在不同地點、不同情況,總不甘心站在旁觀者的角度而盡了最大的努力,無論在國內或國外均發揮了他文筆上的功能。”於是,羅家倫在北伐戰爭期間的“投筆從戎”,便不難理解了。看似是機緣巧合,但實際上更應當是回歸本性、水到渠成而已。若非如此,就很難想象他敢於冒著遭人非議甚至嘲諷的危險接掌清華了。
對於羅家倫之出掌清華,據羅家倫女兒羅久芳的說法,實乃受蔡元培所托。當時羅家倫受命北上時,遊學歸國才僅兩年。在此之前,他與清華沒有任何淵源,任命公布前也毫不知情。提名的人是大學院(後改為教育部)院長蔡元培,而蔡對羅知悉之深和欣賞有加是人所共知的。把加速推行清華的改製,在一個用美國退還“庚款”設立的留學預備學校基礎上,建立起一個完整的國立大學的重任交付於一位剛過而立之年、素無任何威望的年輕人,亦可見蔡對羅極為信任。羅家倫也在後來的回憶中披露其中之內情:“北平收複,華北大局粗定以後,國民政府自然想到整理北平的高等教育。當時王正廷任外交部部長,他以前在北平政府時代,亦曾擔任過這個職務,深知道清華是外交部部長的一個財源,也是外交部的禁臠,哪裏肯放鬆,仍舊要清華歸外交部主管。政府裏麵有人不讚成,他不得已,而提出一個由外交部會同大學院共管的辦法。他要外交部參加的理由,是因為清華是美國退還庚子賠款辦的,似乎外交部不參加,美國就不答應的樣子。這種拿洋人來嚇中國人的手段,是當年辦洋務的人挾外力以自重的慣伎。他突如其來的向‘大學院’院長蔡元培先生提出他荷包裏的清華大學校長人選,他誤以為蔡先生是老好先生,不會持任何異議的。哪知道蔡先生對大學校長問題看得特別鄭重,立刻拒絕,並且說人選問題他已經決定了,要找我去。這對王正廷無異於一個晴天霹靂,是他想不到的。其實這件事我事前也不知道。那時候王正廷還是新投到國民政府方麵來,而蔡先生是元老,他不敢違抗,也就忍下去了。”辦非常之事必用非常之人,這或許便是蔡元培啟用羅家倫的初衷。
大概當時清華學生在矛盾態度中對羅表示的信任和歡迎,與羅家倫留給人們“五四健將”的印象頗有關係,這一身份對學生來說必定有特別的共通感和親和力,而對北伐力量所帶來新氣象的期望則是時勢所造的最重要因素。對於這一點,同羅一起進入清華的馮友蘭大有同感:“1928年,蔣介石又聯合閻錫山、馮玉祥,繼續北伐,趕走了張作霖,勢力一直達到北京。羅家倫不知在什麼時候當上蔣介石的秘書。1928年暑假中,南京的國民政府任命羅家倫為清華校長,到北京來接收清華。他來的時候,隻帶了一個秘書,差不多是單槍匹馬來的。到北京才開始組織班子。在紐約常同羅家倫和我在一起的北大同學楊振聲,這時候也在燕京。羅家倫把我們兩個從燕京‘挖出來’,列入他的班子之中。那時候,北方久處於軍閥統治的水深火熱之中,凡是南邊來的人,都非常受歡迎。司徒雷登也看到燕京將來是要和南京國民政府打交道的,北大、清華又是鄰居,不敢得罪羅家倫,而且要特別表示好意,就答應放楊振聲和我離開燕京……在清華那邊,教授和學生們也都震於北伐的聲威,表示歡迎。我們這個班子就順利地把清華接收了。羅家倫聘請楊振聲為教務長,我為哲學係教授兼秘書長。我們是靠著北伐軍的餘威進入清華的。開始做了一些重要改革……”
1928年9月18日,羅家倫在清華宣誓就職。他鄭重宣誓:“餘誓以至誠,謹守中華民國教育宗旨,某造就成國立清華大學學術獨立發展之一主要基礎,以完成建設新中國之使命,必遵廉潔,務去浮濫,如或有違,願受黨國嚴重之製裁。謹誓。”在羅的治校宗旨中,“學術獨立”乃重中之重。他特別強調:“要國家在國際間有獨立、自由、平等的地位,中國的學術必須在國際間也有獨立自由平等的地位。我今天在就職宣誓的誓詞中特別提出‘學術獨立’四個字,也正是認清這個深意……我們要共同努力,為國家民族樹立一個學術獨立的基礎。”隨即他提出了改造清華的教育計劃,稱為“四化政策”:學術化、平民化、廉潔化、紀律化。
為了推行這“四化政策”,剛一掌校,羅家倫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了一場漂亮仗——“專轄廢董”。
當時清華的管理係統是畸形的。據馮友蘭日記記載:“清華受當時政府的外交部管轄,不受當時政府的教育部管轄。在清朝末年,遊美學務處在表麵上還是由當時政府的外務部和學部會同管轄,但是實際上實權是在外務部,學部不過是掛名。到了民國北洋政府時期,教育部連名也不掛了,遊美學務處成為外交部的一個附屬機關。清華學校成立後,它並不在中國的教育係統之內。當時外國人所辦的教會學校,名義上也還是中國教育係統以內的一個學校。清華學校則不然,它是一個不屬於中國教育係統的教育機關。”這種特殊管理體製已經構成學校發展的瓶頸,必須從根本上加以破除。在這一點上,校長、教師和學生的訴求完全一致。師生的代表從側翼助陣,而中心攻堅的角色則非校長羅家倫莫屬。他已下定決心:“要以我的辭職,換取清華基金的安全與獨立,和清華隸屬關係的正規化。”羅借助辭去校長一職而營造聲勢,在上海各大報紙發表長篇談話,向社會各界披露權威的會計師事務所對清華基金的查賬結果,其舞弊、貪汙和流失的嚴重情況,引起朝野震驚。行政院急令教育、外交兩部會商此事。會前,羅家倫向美國駐華公使通報清華基金的實情,進而提議該基金由中美人士合組的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代管,主權屬於清華,支配權歸屬教育部。這樣,就使基金擺脫了長期由外交部官僚把持的局麵,也避免了基金由校長支配所帶來的誤解,對此美國公使欣然認同。於是,兩部會商順利通過了這個方案。至於促成清華專轄教育部,羅家倫意識到,在行政院會議上,教育、外交兩部的部長為避免爭執,極可能采取折中的辦法而於事無補。為此,他巧妙地繞過行政院,向教育、外交兩部部長均不出席的更高一級的國務會議成員戴季陶、陳果夫說項,由二人聯名提案。羅又事先爭得蔣介石、譚延闓、孫科三位與會大員的首肯,致使清華專轄教育部的議案在會上一舉通過。至此,兩部共管所產生的清華董事會也不複存在。
對於自己所采取的這種“非常手段”,後來羅家倫曾有一番自白:“老於人情世故的人,開始就絕不這樣做。但是我不知道什麼顧忌,人家對我的仇恨我不管。我為的是清華的前途,學術的前途。”不過,熟悉政府內部事務的人大概都不得不承認,若沒有羅家倫勇於任事的豪情和遊說上層的妙計,這件事得以如此迅速而幹脆的解決是不可能的。作為知情人的馮友蘭也認為羅家倫取得“專轄廢董”運動勝利的主因即是擁有他人不可比擬的雄厚政治資源:
羅家倫到清華後所辦的主要事情,就是加緊實現和推動清華學校改辦大學,這是他在清華所作的貢獻。羅家倫到清華來完全是依靠政治關係。那時候羅家倫和我們還都是中青年,在學術界沒有聲望、也沒有地位。羅家倫是蔣介石的秘書,蔣介石叫他來當清華校長。羅家倫受命到北京來,當時他隻帶了一個秘書,並沒有帶一個什麼班子。他和秘書兩個人後就在北京組織班子,包括他、他的秘書、楊振聲和我,這四個人就算是他進清華的班子。羅家倫憑借南京政府的政治力量來到清華,到清華後發表了一個講演,提出‘四化’:學術化、民主化、紀律化和軍事化。頭一條是學術化,他提出要動用基金擴建圖書館、建造生物館,這個計劃得到校內多數教授的擁護,但遭到當時外交部和基金會美國董事的反對。教授會支持羅家倫是因為憑他當時的政治地位,他能跟蔣介石直接說話。要南京國民政府下令撤銷董事會,將清華從外交部管改到由教育部管,這在清華當時是大快人心的事。
羅在寫給妻子的信中談道:“清華事總算圓滿解決,此係公理勝利。我去固光榮,我回亦不失麵子……但外交部董事會確是恨死我了。將來有機會自亦拚命。但是世上的事,總是要鬥爭的,不過我與彼有公私之別耳……為個人精神安慰計,我視回校為畏途。但為始終貫徹政策計,我亦可犧牲個人安逸。”可見羅對公私是何等分明,而認準目標後,其信念又是何等堅決。
在收回校權的同時,羅家倫不忘招攬人才。為了延聘到一流的教師,他不僅不惜屈尊下駕,而且敢於得罪他人,請蔣廷黻出任曆史係主任便是典型一例。當時羅家倫親自從北京到南開邀請蔣廷黻。蔣本來在南開幹得好好的,不想離開天津。然而羅家倫便施展軟磨硬泡的功夫,坐著不走,整整熬了一夜。正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蔣廷黻終究拗不過羅家倫,答應赴清華任教。不過,蔣廷黻雖然答應任教,但要歇一年才去,這樣曆史係主任的位置便要空缺。當時如果按資曆來排,暫代係主任一職的人選無疑是羅的老師朱希祖(朱曾任教北大,給羅家倫授過課)。但在羅看來,假如請係裏原有的教授擔任係主任,不但朱先生感覺不安,而且其他的教授也不肯答應;如果讓朱先生暫代係主任一職,也不是很妥當。因為朱希祖僅是中國史方麵的專家,對於世界史學的潮流沒有接觸,自然沒有能力帶領曆史係朝著現代化的道路邁進。於是,羅家倫決定以校長的身份來兼任曆史係主任。這樣一來,“縱然得罪了我的老師,但是我為了曆史係的前途,也不能不為公義而犧牲私情了。”就秉著這樣寧缺毋濫的原則,羅家倫為清華招來了一批知名的專家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