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饕餮未必非名士(1 / 3)

他們,個性卓越,各具特色。

所謂風流,未必標新立異,而應行於日常。衣食住行,一詩一文,俱是功夫,皆見品味。

風流之所以別樣,想必是當下稀見;風流之所以少有,大概是斯人不再。

遠眺風流已雲散,故不禁讓人慨歎:“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

一個人應當像一朵花,不論男人或女人。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三者缺一,便不能做人家的一個好朋友。我的朋友之中,男人中隻有實秋最像一朵花。

——冰心

作為人,吃飯穿衣乃每日“必修課”。然而仔細一想,曆來人們對吃飯與穿衣的待遇卻是天壤之別。在大家的意識中,吃飯完全是一種生理需求,毫無審美情趣可言。即使你把菜做得香氣盈室、可口誘人,也僅是為了滿足口腹之欲,豈能跟色彩斑斕、花樣繁多的服裝藝術同日而語。故吃飯是一件大俗事,上不得台麵,甚至由此引申出一些略帶貶義的稱謂:比如,某官員若身居要職卻無所事事,可斥之作“屍位素餐”;某人辦事不力,我們往往嘲笑其為“酒囊飯袋”;有人上班出工不出力,也可以諷刺他是“吃閑飯的”。那麼吃飯真非雅事?恐怕不是,畢竟那些名人雅士也皆有嘴一張,與飯為伍,不妨以民國名士梁實秋為例,看看他的饕餮生活。

民國名士中,梁實秋可謂是最善吃的一位。別看他平日裏舉止儀態萬方,風度儒雅,一舉手一投足之間莫不中節而有道,私下裏卻對口腹之欲有著超乎常人的嗜好。早在就讀清華學校時,梁就創下一頓飯吃十二個饅頭、三大碗炸醬麵的紀錄。而這種令人咋舌又不甚光彩的“飯桶”行徑,絕非因他擁有著如象巨胃,很大程度上乃是純粹出於追求那種大快朵頤的快感。並且他還常給人說自己最羨慕長頸鹿,有那麼長的一段脖頸,想象食物通過長長的頸子慢慢咽下去時“一定很舒服”。終其一生,雖然幾經顛沛流離、輾轉各地,梁實秋卻對“吃”情有獨鍾。有錢時隨心所欲,揮金如土,玩命地“作”,窮困時也從不虧待自己的一張嘴,獨辟蹊徑,別出心裁,花小錢照樣能讓盤中之物活色生香。總之,梁這一輩子,除了其令人仰視的文學成就之外,其對飲食之道的造詣也罕有人能與之匹敵。別看一日三餐,人家吃出了味道,吃出了學問,吃出了境界,吃出了真諦,真不愧是“治世之饕餮,亂世之飯桶”啊!

美食世家

很多研究梁實秋的專家都認為他之所以能取得日後巨大的文學成就,能翻譯出卷帙浩繁的《莎士比亞全集》、能擁有家喻戶曉的“雅舍家族”,與其良好的家學緊密相關。這種觀點很有道理。並且此觀點也可以用來解釋梁“貪吃”的緣由,因為他從小就生活在一個美食世家當中。

梁家地處北京東城內務部街,此處恰好是京城繁華富庶之區。街東口是東四牌樓,那裏商鋪林立,車水馬龍,各類買賣煞是興旺。其中自然少不了經營各種小吃的商販。梁實秋記憶最深的是他念小學時每逢走過這條街,總是饒有興趣地站在羊肉床子旁邊看宰羊,或者跑到切麵鋪買“幹蹦兒”或者糖火燒吃。

梁實秋的父親梁鹹熙是個頂呱呱的美食家。他經常光顧北京的那些有名的飯莊、酒樓,對其中的美味佳肴如數家珍,信手拈來。當然,令梁鹹熙最鍾情的當屬厚德福飯莊。由於經常在此處推杯換盞、品嚐美食,於是他同掌櫃陳蓮堂逐漸熟識,並發展成為莫逆之交。後來,梁鹹熙更是頻頻給陳支招,為飯莊的發展獻計獻策。兩人竟共同在沈陽、哈爾濱、青島、西安、上海、香港等地設立了分店,將厚德福的旗號推向了全國。梁鹹熙經常去飯莊吃飯談事,作為兒子的梁實秋自然要隨侍在側。其實說句實話,名義上是陪同,實際上多半乃為改善夥食,犒勞一下自己的饞嘴。六歲時的一天,梁實秋隨父親去煤市街的致美齋赴宴,他異想天開地竟端起酒盅,喝起了酒,父親微笑著未加禁止。在他看來,“有其父必有其子”,自己酒量似海,兒子也應是千杯不醉的“仙人”級選手。豈料幾盅落肚,梁實秋便醉眼惺忪起來,“先君禁我再喝,我一聲不響站立在椅子上舀了一匙高湯,潑在他的一件兩截衫上。隨後就倒在旁邊的小木炕上呼呼大睡,回家之後才醒。”梁實秋從此深深地為自己這次飲酒致亂而懊悔不已。長大之後,應酬多了,飲酒的機會也多了,但有了那次慘痛經曆,梁再不肯也不敢飲過量之酒。“花看半開,酒飲微醺”,《菜根譚》上的這句話,成了他飲食征逐場上的箴言,以為那“才是最令人低回的境界”。

父親能吃善喝,堪稱飲食行家,而梁實秋的母親也身懷絕技,是一名烹飪高手。直到晚年,梁實秋還對母親的廚藝念念不忘,讚不絕口。母親有好多拿手的絕活。平常她是不下廚房的,但如果父親或他人苦口相勸,她方才挽起袖子親操刀砧,“做出來的菜硬是不同。”是故,每逢母親下廚掌勺,梁實秋和他的兄弟姐妹們便早早地坐在飯桌前,睜大眼睛,雙手托腮,恭恭敬敬地等待噴香的飯菜端上來。等菜上齊了,一家老少各就各位,拿起筷子,一邊夾菜,一邊稱讚,其樂融融,這真可謂最美好愜意的時刻啦!梁實秋記得十分清楚的是,一次合家喝核桃酪。起因是這之前父親帶領全家人到以核桃酪聞名的玉花台吃午飯,祖孫三代,濟濟一堂。正菜吃罷,夥計送上一缽核桃酪,端的是“色香味俱佳,大家叫絕”。眾人都狂喜不止,但母親卻淡淡地說:“好是好,但是一天要賣出多少缽,需大量生產,所以隻能做到這個樣子。改天我在家裏試用小鍋製作,給你們嚐嚐。”言下之意玉花台的手藝不過爾爾。話音剛落,便立即提起了大家的興趣,於是你一言我一語,使用激將法慫恿母親“出山”。母親也絕不食言,果然在一天做了一頓令全家人經久難忘的核桃酪。據梁實秋回憶,母親做的核桃酪,“微呈紫色,棗香、核桃香撲鼻,喝到嘴裏黏乎乎的,甜滋滋的,真舍不得一下子咽到喉嚨裏去。”

正是父母的熏陶,梁實秋自小便對飲食之道產生了超凡於常人的興趣。他開始走出家門,走街串巷,來往於三教九流之間,流連於飯莊酒肆之中,打聽各色食品的名稱、沿革、製作、銷路,揣摩其背後的文化底蘊。漸漸地,功夫不負有心人,由純乎興趣到形成學問,梁實秋觸摸到了北京飲食文化的三昧。

“豆汁”是老北京最普通且又最具代表性的飲食。所謂豆汁,不過是綠豆渣經發酵後煮成稀湯,淡草綠色而又微黃,稠稠的,混混的,熱熱的,味微酸又帶一點黴味。喝時需佐以辣鹹菜。午後啜兩三碗,愈喝愈辣,愈辣愈喝,終至大汗淋漓,舌尖麻木而後止。若在鄉下,豆渣隻有喂豬的份兒,鄉下人從不懂喝豆汁。但北京人沒有不嗜豆汁的。因此梁實秋十分肯定地說:“能喝豆汁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北平人。”

北京城裏有一種賣“麵筋”的小販很奇特。每到下午,他就開始沿街叫賣,高聲喊著:“麵筋呦!”他口裏喊的是“麵筋”,但主顧呼喚他時卻須喊“賣熏魚兒的”,待到了麵前,打開貨色一看,壘壘然挑子上擺放的卻又都是“豬頭肉”。有臉子、隻皮、口條、腦子、肝、腸、苦腸、心尖、蹄筋,等等。梁實秋最欣賞的,是這種小販“刀口上手藝非凡”。有了顧客時,隻見他“從夾板縫裏抽出一把菲薄的刀,橫著削切,把豬頭肉切得其薄如紙,塞在那火燒裏食之,熏味撲鼻!”梁實秋給予的評價是:“這種鹵味好像不能登大雅之堂,但是在煨煮熏製中有特殊的風味,離開北京便嚐不到。”

能與之媲美的,是傍晚出現在街頭賣“羊頭肉”的。賣羊頭肉者將刀、板、器皿同樣刷洗得一塵不染,切羊臉子時片出的那一片薄肉同樣是一手絕活。而後從一隻牛角裏灑出一撮特製的胡鹽,沾灑於肉片之上,包顧客滿意。梁實秋對此也有評論:“有濃厚的羊味,可又沒有濃厚到膻的地步。”

還有零食小販的叫賣,亦是北京的一絕。許多零食小販的叫賣功底已頗有些專業水準,有的甚至達到了很高的藝術水平,隻消照原樣搬上舞台,便具有極高的欣賞價值。梁實秋早注意及此,通過細心觀察,他發現北京零食小販的叫賣似乎與京劇的流行還大有關係,並且能區分出不同小販的不同聲口、不同韻調、不同節奏,“抑揚頓挫,變化頗多”。但大體而言,其主要類型不外以下三項:“有的豪放如唱大花臉,有的沉悶如黑頭,又有的清脆如生旦”。

說到吃又不能不提玉花台的湯包。它才是真正的含著一汪子湯。一籠屜裏放七八個包子,連籠屜上桌,熱氣騰騰,包子底下墊著一塊蒸籠布,包子扁扁的塌在蒸籠布上。取食的時候要眼明手快,抓住包子的皺褶處猛然提起,包子皮驟然下墜,像是被嬰兒吮癟了的乳房一樣。趁包子沒有破裂趕快放進自己的碟中,輕輕咬破包子皮,把其中的湯汁吸飲下肚,然後再吃包子的空皮。沒有經驗的人,看著籠裏的包子,又怕燙手,又怕弄破包子皮,猶猶豫豫,結果大概是皮破湯流,一塌糊塗。有時候隻得請堂倌代為抓取。其實吃這種包子,其樂趣的一大部分就在那一抓一吸之間。梁還特意講過一個故事,來說明湯包的絕妙之處。說是兩個互不相識的人聚同一張桌上吃湯包,其中一位一口咬下去,包子裏的湯汁照直飆過去,把對麵客人碰了個滿臉花。但肇事的這一位竟毫未覺察,仍舊低頭猛吃。對麵那一位也很沉得住氣,不動聲色。倒是飯館的夥計看不上眼,急忙擰了一個熱手巾給送了過去。那位客人徐徐言道:“不忙,他還有兩個包子沒吃完哩!”雖是笑話,卻也饒有深趣,從一個側麵說明了北京吃的學問之一斑。

年輕的梁實秋,就是憑著這股極大且單純的樂趣,觀察老北京那林林總總、種類繁多、數也數不清的小吃,從中享受到高度的精神樂趣。

西餐生活

1923年,梁實秋結束了清華學校的讀書生涯,負笈西行,赴美留學於是他不得不與家人告別、與朋友告別,與心愛的北京飲食文化告別。

初來乍到,梁實秋對身邊的一切都充滿了新鮮感。西方人的飲食習慣、食品種類皆與中國不同。這裏沒有竹筷,而是滿桌刀叉;這裏沒有烹、燉、爆、炒,卻對煎炸燒烤情有獨鍾;這裏找不到湯包、餛飩,但漢堡、麵包依然令人心馳神往……年輕的梁實秋對美國人的飲食生活異常好奇,自己憧憬著一番美妙的西餐之旅的到來。

然而,現實生活卻充滿了煩惱與苦悶,令本對口腹之欲要求甚高的梁實秋大失所望。來到美國科泉小鎮,梁實秋和朋友聞一多寄宿於一戶普通人家。其主人密契爾夫人為人倒也通情達理、溫和友善,但唯獨在吃飯方麵過於“摳門”。前文已經提及,梁實秋從小便有一個好胃口,吃飯“習慣於大碗飯、大碗麵”,絕對是餐桌上的“巨人”,生猛彪悍。然而在密契爾家中,不僅向往已久的“又厚又大的煎牛排”不見蹤影,就連稍微像樣一點兒的食品也極少露麵。質量姑且不說,最惱人的是吃不飽,虧待了自己的一副好腸胃。通常早餐是每人半個橫剖的柑橘或葡萄柚,加上兩片烤麵包,一枚一麵焦的煎雞蛋,一杯咖啡。對外國人吃煎蛋的方式,梁實秋也不習慣,他們“不像我們吸溜一聲一口吞下那個嫩蛋黃,而是用刀叉在盤裏切,切得蛋黃亂流,又不好用舌去舔”。午飯更簡單,兩片冷麵包,外加一點點肉菜,就算湊合了一頓。晚飯號稱豐盛,但也不過加一道點心,如西米、布丁之類,還可能有一盂熱湯,倒是咖啡可以不限量,管喝夠。但是咖啡畢竟不能充饑,雖可暫時喝個“水飽”,但幾趟廁所下來,肚子又該抗議啦!可以想見,在這種情況下,梁實秋得讓自己的胃受多大委屈。他經常抱怨每餐隻能“感到六七分飽”。沒有辦法,隻能飯後自己溜出去,跑到街上再“補充十個漢堡肉餅或熱狗之類”,以緩解枵腹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