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饕餮未必非名士(2 / 3)

更令梁實秋窩火的是,就連那點兒食品也不能順順利利地享用。密契爾太太花樣繁多,每頓飯都要做什麼飯前祈禱。當“看看大家都已就位,她就急忙由廚房溜出來,抓下那頂紗帽,坐在主婦位上,低下頭做飯前祈禱”。這時候,早已饑腸轆轆的梁實秋真是火上澆油,哭笑不得。但畢竟寄人籬下,隻能入鄉隨俗,低下頭撅著嘴在那裏賭氣。密契爾夫人念念有詞,說的是“感謝上帝賜給我們每天所需的麵包”,而梁實秋心裏想的則是“我們每月付你四五十元房租,包括膳食在內。我每月公費八十元,多半付給你了,吃飯的時候還要什麼祈禱?感恩嗎?感誰的恩?感上帝賜麵包的恩嗎?誰說麵包是他所賜?”至於朋友聞一多,情況差不多同梁實秋一樣慘,擰眉豎目,唉聲歎氣,滿臉無可奈何的樣子。

十分不“爽”的西餐生活愈發加重了梁實秋的思鄉之情。他開始想念胡同口的糖火燒,母親做的核桃酪、厚德福的瓦塊魚、致美齋的爆肚仁兒、玉花台的湯包、正陽樓的烤羊肉、便宜坊的烤鴨、六必居的醬菜……每次回憶起這些美味佳肴,梁實秋肚中饞蟲蠕動,眼裏淚花打轉,“什麼時候才能再吃到家鄉的飯菜?”他一遍遍地問自己。

隨著留學生涯的告一段落,梁實秋的饞嘴與“象胃”終於得以解放。北京有一名菜叫作京味爆肚兒。“肚兒是羊肚兒,口北的綿羊又肥又大,羊胃有好幾部分:散淡、葫蘆、肚板兒、肚領兒,以肚領兒為最厚實。館子裏賣的爆肚兒以肚領兒為限,而且是剝了皮的,所以稱之為肚仁兒。”爆肚兒大致有三種做法:鹽爆、油爆、湯爆。鹽爆不勾芡粉,隻加一些鹽、碎梗蔥花,清清爽爽;油爆要勾大量芡粉,黏黏糊糊;湯爆則是清湯汆煮,完全本味,蘸鹵蝦油吃,綿綿軟軟。三種吃法各有妙處。1926年夏,梁自美國留學歸來,從車站下車之後,並沒回家,而是大搖大擺地徑直步行到煤市街致美齋,鹽爆、油爆、湯爆各點一份,然後坐下獨自小酌。一陣風卷殘雲,梁酒足飯飽,誌得意滿,直吃到牙根清酸,方才想起尚未回家問安,於是趕緊結賬走人。他日後還自我解嘲道此乃“生平快意之餐,隔五十餘年猶不能忘”。由此可見,在外三年,可真把這位青年饕餮給憋壞了。

“酒中八仙”

盛唐之際,都城長安曾湧現出八位名滿天下的酒徒,他們經常齊聚一堂,觥籌交錯。三巡過後,酒精滲入大腦,醉意漸濃。他們豪興大發,才情噴薄,睥睨天地,頓覺人生有限,宇宙不廣。杜甫曾作《飲中八仙歌》以記之,其詩曰: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陽三鬥始朝天,道逢麴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聖稱避賢。

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

蘇晉長齋繡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

李白一鬥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

焦遂五鬥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

也許是上天有意安排,時隔一千多年以後,在山明水秀、迤邐清潔的青島,又誕生了新一代的“酒中八仙”,足以和長安街頭的“八仙”相頡頏。更令人頗感意外的是,“新八仙”中不僅有七名酒徒,還有一位“女中豪傑”。七酒徒分別是梁實秋、楊振聲、趙太侔、聞一多、陳季超、劉康甫、鄧仲存,女中豪傑則是新月社著名詩人方令孺。

自八人結下“仙緣”後,他們的生活陡然增添了無限風光。每到周六,開完校務會議,校長楊振聲就呼朋引伴,吆喝著酒仙們一齊來到距學校不遠的一家順興樓“集體腐敗”。當場打開三十斤一壇的紹興老酒,“品嚐之後,不甜不酸,然後開懷暢飲。”一直喝到夜深人靜,大家東倒西歪,興盡為止。其中校長楊振聲秉性豪爽,不但酒量如海,而且擅長行酒令。每喝至性起時,即挽袖劃拳,呼五喝六的劃起拳來。再看楊的那一副架勢,實在讓人不敢恭維,雙目圓睜,喊聲震天,揮臂生風,咄咄逼人,似乎深藏體內的那股子原始野性一並噴發出來。真難想象這位是平日裏溫文爾雅、寬容忠厚的青島大學掌門人。

梁實秋年輕時就嗜酒如命,現在恰好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在青島,他“三日一小飲,五日一大宴”,算是充分領略到酒之妙處。他體會到,酒能削弱人的自製力,所以有人酒後狂笑不止,也有人痛苦不已,更有人口吐洋語滔滔不絕,也許會把平素不敢告人之事吐露一二,甚至把別人的隱私也當眾抖摟出來。最令人難堪的是強人飲酒,或單挑,或圍剿,或軟硬兼施,或投下井之石,千方百計要把別人灌醉。有人訴諸武力,捏著人家的鼻子灌酒,這也許是人類長久壓抑下的一部分獸性之發泄,企圖獲取勝利的滿足,比拿起石棒給人迎頭一擊要文明一些而已。那咄咄逼人的聲嘶力竭的劃拳,在贏拳的時候,那一聲拖長了的絕叫,也是表示內心的一種滿足。在別處得不到滿足,就讓他們在聚飲的時候如願以償吧。盡管他再三強調喝酒應以“花看半開,酒飲微醺”為最佳,但仍以為以上描述的種種狀態亦自有其令人玩味的情趣在。因為唯有在那種情況下,人才可以真的脫略形跡,表現出平日難得一見的真誠。並且,在酒場上經曆過出生入死之後,梁實秋還對酒德作了一番考察。在他看來,“酒喝過量,或哭或笑,或投江或上吊,或在床上翻筋鬥,或關起門來打老婆”,這都是個人私事,外人無權插手幹涉。然而,若在公共場所,則必須注意自己的酒德,以維持自己的體麵與身份。對於酒後缺德,梁作了以下總結:

一是三杯下肚,使酒罵座,自討沒趣,舉座不歡;

二是粘牙倒齒,話似車輪,話既無聊,狀尤可厭;

三是高聲叫囂,張牙舞爪,擾亂治安,震人耳鼓;

四是借酒撒瘋,舉動儇薄,醜態百出,啟人輕視;

五是酒後失常,借端動武,勝固無榮,敗尤可恥;

六是嘔吐酒食,狼藉滿地,需人服侍,令人掩鼻;

七是……

但凡常於酒場出沒之輩,若是看到梁的這番總結,想必沒有不佩服他觀察之細微的。

除卻喝酒,梁實秋在青島時的飲食生活還是蠻豐富的。青島瀕海,自然海鮮種類繁多,魚蝦蟹蛤,應有盡有。梁實秋不厭其煩,一一加以領略,大遂口腹之欲,自謂為平生快意之事。這還可以理解。令人奇怪的是,他把青島的牛肉也推為“全國第一”,就不免是個人的一孔之見了。他有一番描述,讀來有聲有色,形神俱佳:

說來慚愧,“飲食之人”無論到了什麼地方總是不能忘情口腹之欲。青島好吃的東西很多。牛肉最好,銷行國內外。德國人佛勞塞爾在中山路開一餐館,所製牛排我認為是國內第一。厚厚大大的一塊牛排,煎得外焦裏嫩,切開之後裏麵微有血絲。牛排上麵覆以一枚嫩嫩的荷包蛋,外加幾根炸番薯。這樣的一份牛排,要兩元錢,佐以生啤酒一杯,依稀可以領略樊噲飲酒切肉之豪興。內行人說,食牛肉要在星期三、四,因為周末屠宰,牛肉筋絡尚生硬,冷藏數日則軟硬恰到好處。佛勞塞爾店主善飲。我在一餐之間看他在酒桶之前走來走去,每經酒桶即取飲一杯,不下七八杯之數。無怪他大腹便便,如酒桶然……

說到吃肉,作為老北京人,雖身在物產豐富的島城,梁依舊不能忘情於烤羊肉之香。北京烤羊肉以前門肉市正陽樓最為有名,也最為正宗。它主要是工料細致,無論是上腦、黃瓜條、三叉、大肥片,都切得菲薄。切肉的師傅就在櫃台近處表演他的刀法,一塊肉用一塊布蒙蓋著,一手按著肉一手切,刀法利落。

正陽樓的烤肉支子,比烤肉宛、烤肉季的要小得多,直徑不過一尺,放在四張八仙桌子上,都是擺在小院裏,四圍是四把條凳。三五個一夥圍著一個桌子,抬起一條腿踩在條凳上,邊烤邊飲邊吃邊說笑,這是標準的吃烤肉的架勢。不像烤肉宛那樣的大支子,十幾個大漢在熊熊烈火周圍,一麵烤肉一麵烤人。女客喜歡到正陽門吃烤肉,地方比較安靜一些。不願意露天自己烤的,夥計們可以烤好送進房裏來。烤肉用的不是炭,不是柴,是燒過除煙的鬆樹枝子,所以帶有特殊香氣。烤肉不需要多少佐料,有大蔥、芫荽、醬油就行。

並且正陽樓的燒餅也是一絕,薄薄的兩層皮,一麵沾芝麻,打開來會冒一股滾燙的熱氣,中間可以塞進一大箸子烤肉,咬上去,軟。普通的芝麻醬燒餅不對勁,中間有芯子,太厚實,夾不了多少肉。

如此精細過癮的美味,自然令梁實秋朝思暮想,饞涎欲滴。碰巧一次厚德福飯莊青島分店從北京運來大批冷凍羊肉片。梁於是靈機一動,托人在北京為其訂購了一具烤肉支子。支子有一定的規格尺度,不是外行人可以隨便製造的。所以他要求朋友一定要聘請一流手藝的工匠師傅為其製作,價錢不是問題,關鍵是質量要過硬。

等支子運來之後,梁實秋開始大宴賓客,命兒輩到寓所後山拾鬆塔盈筐,敷在炭上,鬆香濃鬱。並且梁又托人從鄰近的濰縣購買成捆的剛采摘的新鮮大蔥。烤肉佐以濰縣特產大蔥,真如錦上添花。蔥白粗如甘蔗,斜切成片,細嫩而甜。吃得各位口齒留香,額頭滴汗,相視而笑,大呼過癮。仔細想想,梁為了一頓烤羊肉,不知耗費了多少人力、物力、精力,稱他為“饕餮”,絲毫不過分。

晚年談吃

到了晚年,梁實秋不幸身患“富貴病”。他得的是老年性糖尿病。他自己認為“飲食無度,運動太少”為罪魁禍首。但總而言之,自從發現病症開始,梁實秋便失去了“吃的自由”,再也不能隨隨便便。尤其在飲食上,必須吃特製“食譜”,不可違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