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典:我狂便是我存在(3 / 3)

據錢穆所記,當時的劉文典“乘清華車赴校上課。有一年,餘適與同車。其人有版本癖,在車中常手挾一書閱覽,其書必屬好版本。而又一手手持煙卷,煙屑隨吸隨長,車行搖動,手中煙屑不墜。萬一墜落書上,煙熄未盡,豈不可戒。然叔雅似漫不在意”。

常言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許多清華學生幼時讀過《新青年》,看見劉文典清新美麗的文筆,縝密新穎的思想,輒幻想作者必定是一位風流倜儻、才氣縱橫的“摩登少年”。後來又從書鋪裏看到劉先生的大作《淮南鴻烈集解》,讀一讀卷首古氣磅礴的自序,再翻一翻書中考據精嚴的釋文,才又悟到作者必定是一位高鼻梁眼睛、禦闊袖長袍而狀貌奇偉的古老先生。因為有著一種觀念在腦子裏,所以大多學生考入清華後,大一國文不選楊遇夫先生,不選俞平伯先生,也不選朱自清先生,而單選這位善解文字給人種種不同印象的劉文典先生。但當第一次看見劉文典時,學生們的這種矛盾無稽幻想,一下子就逃得一往無蹤了。據一位學生回憶:

記得那日國文班快要上課的時候,喜洋洋地坐在三院七號教室裏,滿心想親近這位渴慕多年的學術界名流的風采。可是鈴聲響後,走進來的卻是一位憔悴得可怕的人物。看啊!四角式的平頭罩上寸把長的黑發,消瘦的臉孔安著一對沒有精神的眼睛,兩顴高聳,雙頰深入;長頭高兮如望平空之孤鶴,肌膚瘦黃兮似辟穀之老衲,中等的身材羸瘠得雖尚不至於骨子在裏邊打架,但背上兩塊高聳著的肩骨卻大有接觸的可能。狀貌如此,聲音呢?天啊!不聽時尤可,一聽時真叫我連打了幾個冷噤。既尖銳兮又無力,初入饑鼠兮終類寒猿……

傳聞中的偶像,原來竟是這般“衰”樣,這不禁令那些處心積慮選課的同學心底一沉,大呼失望。然而,當劉文典開口之後,大家又是一片驚喜。他的聲音並不高,細而尖,軟無力,但一向“語不驚人死不休”的他,簡短幾句開場白,就將所有在場的學生統統拿下:“大家來聽我講課嘛,就要了解我的一個習慣,凡是別人講過的,我都不講;別人不認識的字,我認識;別人不懂的文章,我懂。你們不論有什麼問題,盡管拿來問我好了。”

比如,大家都講習作,劉文典的講法就很獨特。他告訴學生,其實寫好文章並不困難,隻要大家記住“觀世音菩薩”這五個字就行了。台下的學生聽了直發愣,此話怎講?隻見劉文典並不著急,眯著眼睛,慢慢地講解道:“‘觀’就是要多觀察;‘世’就是要懂得人情世故;‘音’就是要講究音韻;‘菩薩’就是要有救苦救難的胸懷。”話音剛落,滿堂驚呼:“絕了!”

劉文典講課從來不照本宣科,喜歡闡發些獨特的見解。講到得意處,往往情不自禁,忘乎所以。講著講著,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停頓下來,問坐在前排的學生:“好像快下課了吧?”當得知下一個課程的老師已經在教室外等候了快二十分鍾的時候,他趕緊起立,胡亂收拾好教具,連聲說著“對不起,對不起”,然後小步跑出了教室。可到了下一次上課,他又會“故伎重演”,一開口就刹不住車,再犯拖堂的毛病。

劉文典對於《海賦》的講解方式就很獨特。有一次,他很神秘地告訴學生:“你們仔細看看這篇文章的文字,跟別的文章有什麼不同?”學生們看了半天,沒看出啥門道來。都是方方正正的中國字啊!有啥奇怪的?劉文典卻像發現了驚天大秘密似的宣布,這篇文章的最大秘密在於“滿篇文章多半都是水旁的字”。接著他頗有些自言自語地感慨道:“這個文章嘛,不論好壞,光是看到這一片水字旁的字,就足以令人有波濤澎湃、浩瀚無垠的感覺了,快哉快哉!”

據文史大家張中行先生回憶劉文典時曾寫道:

他偏於消瘦,麵黑,一點沒有出頭露麵的神氣。上課坐著講書,眼很少睜大,總像是沉思,自言自語。現在還有印象的,一次是講木玄虛的《海賦》,多從聲音的性質和作用方麵發揮,當時覺得確是看得深,說得透。

隻是有一次,正在上課中,不知道怎麼說起了目前社會上的一些不平等現象。劉文典突然極其反常地站起來,瞪著眼睛,大聲怒斥人類的“兩極分化”,有人坐車,有人拉車,雲雲。學生們聽了都很驚訝,這個神遊六朝的人什麼時候關心起現實世界來了?

正聽他慷慨激越演說到這裏,下課鍾聲響了。那些被他感動得五體投地的同學於是一路目送他走出校門,隻見一輛人力車拉了過來,劉文典飛身坐上,一溜煙跑遠了。學生們這才明白過來,劉先生剛才是在“一日三省吾身”呢,他正是那“坐車”的人啊!

就這樣,貌不驚人的劉文典愣是成為清華園裏的一大焦點,隻要有他在,就一定會有數不盡的奇聞趣事。許多跟他接觸過的學生都在私下裏豎起大拇指講:“劉叔雅先生,牛!”

當然,生性狂放的劉文典在教課之餘,還不忘“發發飆”,露一下其“狂人”風采。20世紀30年代,劉文典任清華大學教授,當時在北京大學也兼了兩門課:漢魏六朝文學和校勘學。由於校勘學是選修課,而選修的學生又不多,於是教務處讓他改在教員休息室上課。

第一次上課,因換了教室,中文係沒有按照他的要求做好課前準備工作。劉文典見狀,發了脾氣,並大發牢騷說:“這個課我教不了!我沒法教!”學生懾於劉的名氣,沒人敢說話。

這時,教員休息室的工友卻解了圍。他一邊把沏好的熱茶送到劉的麵前,一邊用純粹的北京話說:“那哪兒成!像您這樣有學問的先生,北京大學有幾位?您不教,誰教啊?”

劉文典聽後,轉怒為喜。他一邊笑著吸煙,一邊高興地搖頭。下麵的學生也暗暗發笑。

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後,北平陷入日寇鐵蹄之下。當時正處於學術研究“黃金時期”的劉文典,未能及時離開北平,轉移後方。這期間,劉文典的北大同事周作人出現了,他幾次來北平北池子騎河樓蒙福祿館三號的劉文典住宅進行遊說。周說:“文典以一部《淮南鴻烈集解》就足夠顯示學力而有餘了。如今政府雖偽,教育不可視偽,以你的學問應當到‘維持會’工作,維持教育,抵抗奴化……”

劉文典說:“你有你的道理,但國家民族是大義,氣節不可汙。唐代附逆於安祿山的詩人都是可悲的,讀書人要愛惜自己的羽毛……”

周隻好麵帶愧色地說:“請勿視留北諸人為李陵,卻當作蘇武看為宜……”邊說邊退走了。後來接踵而至的說客,皆被劉文典拒之門外。

既然劉文典敬酒不吃,那就讓他吃罰酒。日本人生氣了,於是劉宅來了兩次日本憲兵。“搜!”一聲令下,劉文典與國際往來的函牘被一律查抄,吳忠信、於右任、邵力子、胡適、陳獨秀的來信一時灰飛煙滅。豺狼當道,虎豹橫行,家中人一時不知所措,而劉文典、張秋華夫婦卻安坐椅中,冷眼相視,默無一言。翻譯官喝問,你是留日學生,太君問話,為何不答?劉文典隻白了他一眼說:“我以發夷聲為恥!”

被困北平半年,劉文典內心極為痛苦。日偽政權建立,附逆者一時如“過江之鯽”,連劉文典的四弟劉蘊六(管廷)也在冀東日偽政府中謀到了一個肥缺。當劉蘊六興衝衝地回到家中時,得知消息的劉文典憤恨難當,當即說:“我有病不與管廷同餐。”隨即他又說:“新貴往來雜踏不利於著書,管廷請另擇新居。”將劉蘊六逐出了家門。根據當時的形勢,北平已勢不可留,劉文典決計離開北平。

1938年年初,劉文典托英國大使館的朋友買到了船票,他轉道天津、香港及越南海防,輾轉兩月進入雲南。一路顛簸流離,受盡苦楚,而他心中默念“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的詩句,毅然前行。當他於當年5月22日從滇越鐵路抵達西南聯大文學院所在地蒙自時,當他一腳踏上故國的土地,劉已是喜極而泣、淚流滿麵。

來到聯大後,劉文典重返講壇,自然如魚得水,歡欣無比。而他的講課水平更是爐火純青,又引來了無數粉絲的青睞追捧。

當年在聯大,“紅學專家”頗不乏人。但在業餘時間開過“《紅樓夢》講座”的隻有兩位,一個是大名鼎鼎的吳宓,另一個便是劉文典先生。

他們的講座各有千秋,吳宓往往是從西方文學理論得到啟發,用現在一個時髦名詞就是從“比較文學”的角度加以闡發。而劉先生的講述則是“寓言式的”,多少帶有幾分“索隱派”的色彩。“見仁見智”,本可互為補充,但劉先生卻常常有意無意地做出一種“唱對台戲”的姿態。有一則“劉文典三易其地講《紅樓夢》”的故事:劉先生原定在一個小教室開講,後因人多改在大教室,還是坐不下,最後決定改在聯大教室前的廣場上講。據一位曾親臨這次講座的學生回憶說,屆時早有一大批學生席地而坐,等待開講。其時天尚未黑,但見講台上已燃起燭光(停電之故),擺著臨時搬去的一副桌椅。不久,劉文典先生身著長衫登上講台,在桌子後麵坐下。一位女生站在桌邊從熱水瓶裏為他斟茶。劉文典先生從容飲盡了一盞茶,然後霍然起立,像說“道情”一樣,有板有眼地念出他的開場白:“隻、吃、仙、桃、一口,不、吃、爛、杏、一筐!仙桃隻要一口就行了啊……我講《紅樓夢》嘛,凡是別人講過的,我都不講;凡是我講的,別人都沒有說過!今天給你們講四個字就夠了!”於是他拿起筆,轉身在旁邊架著的小黑板上,寫下“蓼汀花漵”四個大字……另一位聆聽者記述了劉先生對“蓼汀花漵”的解釋:“元春省親遊大觀園時,看到一副題字,笑道:‘花漵’二字便好,何必‘蓼汀’?花漵二字反切為薛,蓼汀二字反切為林,可見當時元春已屬意薛寶釵了。”

那時無論文科、理科,無論是學生和教授,都喜歡到各係去聽自己喜歡的課。所以有些課,你可以看到學生、教授一起聽課。一次劉文典講《紅樓夢》,到了教室,已經擠得人山人海,地上都坐滿了人。隻見劉文典抽一口煙,才不緊不慢地開了腔:“你們各位在座的,都是賈寶玉、林黛玉呀!”當時化學係的一位教授嚴仁蔭,已經坐著等了半小時,聽到這樣的話,很生氣地說,“什麼賈寶玉、林黛玉,都是大混蛋、小混蛋!”這是罵劉文典的。可是劉文典講課後,底下的人,沒有一個走開的。

劉文典的“紅學”講演不僅一般的教授樂於去聽,就連當時許多有名的“紅學家”也是頻頻聆聽,幾乎一場不落。吳宓一向自視甚高,以《紅樓夢》研究為自己的學術“招牌菜”,對於一般的“紅學”研究專家,曆來都是兩個字:“不屑”;對於充斥於街頭巷尾的所謂“紅學專著”,也是兩個字:“不看”。然而,這樣的一個高人,唯獨對於劉文典打心眼裏佩服得五體投地。據說每當劉文典講書時,吳宓總是悄悄地坐在教室裏的最後一排。劉文典一般是閉門講課,侃侃而談。而當講到自己認為有點獨到見解的時候,他總是會抬起頭看看教室的最後麵,問道:“雨僧兄以為如何?”這當下,吳宓照例會立即起身,恭恭敬敬,一麵點頭,一麵回答:“高見甚是!高見甚是!”

“《莊子》我是不太懂的!”在西南聯大的課堂上,劉文典喜歡用這句話作為“《莊子》研究”課程的開場白。說得台下的學生一愣一愣的,心想這個其貌不揚的教授還挺謙虛的啊。然而沒料到,他緊接著又補了一句:“那也沒有人懂!”

劉文典之所以有這樣的膽識,是因為就連被學術界公認為大家的陳寅恪,都不止一次肯定他在《莊子》研究方麵的成就。因而,很多人在不同的場合又聽到劉文典的另一番“瘋人瘋語”:“古今真正懂《莊子》的,兩個半人而已。第一個是莊子本人,第二個就是我劉文典,其他研究《莊子》的人加起來一共半個!”

而另外一個比較靠譜的版本(由當時畢業生所記)是這樣描述的:

……暴風驟雨般的掌聲之後,劉文典微笑著站起身,向台下點點頭,說道:“我一向不參加這類活動。聽說新一屆新生的入學成績不錯,我心裏高興,破一次例,來看望看望大家。我不教你們,教的是你們老師的老師。說到《莊子》,不是什麼研究的蹊徑問題。古今中外的那些‘學者’不論經由什麼蹊徑,皓首窮經,勉強算是挨近了《莊子》的,寥寥可數。算起來,全世界真正懂《莊子》的人,總共兩個半,一個就是莊子自己,中國的《莊子》學研究者加上外國所有的漢學家,唔,或許可以算半個。”劉文典雖然沒有明說另外一個真正懂《莊子》的人是誰,但大家的心裏都已不言而明:就是他老先生自己!

劉文典講課時多用一塊棉布包著教材,登上講台入座後,拿出教材隨即開講,並未見到教學提綱之類的筆記本。

一次,學生在聽了劉文典的課後,想彌補一下聽課筆記中的不足之處,就大膽地向他請教,並想看看先生的“教案”。劉明白了他們的心意後,淡然一笑,用手指著腦袋說:“教案在腦中。”乍一聽可能會認為這是一句遁詞,甚至會誤解為是與學校要求相悖的調侃,實則不然。

劉文典治學極為嚴謹,這早已為章太炎、胡適、陳寅恪等學者所推崇。陳寅恪在《莊子補正·序》中說“先生之作,可謂天下之至慎矣。其著書之例,雖能確證其有所脫,然無書本可依者,則不之補;雖能確證其有所誤,然不詳其所以致誤之由者,亦不之正。”

劉治學如此,講課呢?是否就隨興而發,漫無邊際,肆意亂彈琴呢?校方希望授課的教案,理所當然,無可厚非。那麼,先生是否備課了呢?“教案”是否真的在“腦中”?

一次,劉文典講授《莊子·養生主》時,將文中“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三年之後,未嚐見全牛也。”句中的“全牛”考訂為“生牛”。當時心中頗為新奇,這篇文章絕大多數學生在中學時代就已讀過,故對文中“目無全牛”一語印象極為深刻。此時學生們對劉的考訂頓生疑竇,但也不敢貿然質疑。一次有個學生正站在講台上替劉文典板書一些資料,就趁機看了看劉放在講桌上的書本。隻見劉在書本的天頭(即書頁上端的空白處)上用蠅頭小楷作了許多眉批注釋,批注之字工整清晰,其間還有外語呢!下課時,這個學生在替先生收拾書本時看到此書為《莊子補正》,作者“劉文典”。課後,同學們談及此事,人人讚歎:先生的巨著《莊子補正》早已享譽中外,且有“活莊子”的美譽,但先生仍繼續勘校訓詁,足見其治學之嚴謹。“一字異同,必求碻詁。”劉文典對自己講授的課題,的確已融之於心,化之於腦矣。他能擁有如此眾多的粉絲,也算是情理之中了。

劉文典講課,既注重疑難字句的考訂,卻又不囿於煩瑣的訓詁,即點撥文章的精要,牽一發而動全身,又能旁征博引,信而有征,高屋建瓴,汪洋恣肆。聽了劉的課,令人耳目一新,視野大開,學法大進。他講課雖無“教案”,但並未胡言妄語,離題萬裏。

“教案在腦中”,似有疏狂之嫌,間有微詞,亦不足為奇耳。然先生在講課之前早已胸中有本,因而講課時左右逢源,舒卷自如。“教案在腦中”,此言不虛,真乃大手筆!

劉文典皓月之下講《月賦》,也經常被西南聯大的師生們當作傳奇故事爭相流傳,津津樂道。西南聯大的教授授課方式非常自由,一般來說,教授們喜歡怎麼教、教什麼,從來沒有其他人會過問。劉文典一向狂放不羈,上起課來更是與眾不同。假設一堂課是四十五分鍾,他頂多正課講三十多分鍾,餘下的時間就是天馬行空,神遊八方,評點群英、臧否人物了。

有一次,劉文典給學生上《文選》課,剛講了半小時,突然就宣布:“今天的課到此為止。”學生們都以為他又受了什麼刺激,要將哪位名人大肆評價一番。誰知卻聽到他說:“餘下的課改到下星期三的晚上再上。”這下,學生們就更搞不懂劉文典的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麼藥了。但他並不著急解釋,收拾收拾教具,在學生們疑惑眼神的注視下,揚長而去。

等到了下星期三的晚上,劉文典通知選修《文選》課的學生都到校園裏的一塊空地上集合,說要在那裏開課。等大家都坐定後,劉文典夾著教具出場了:“今天晚上我們上《月賦》。”這時候,滿臉疑惑的學生們豁然開朗:當天是農曆五月十五,正值月滿之期,確實是上《月賦》的最佳時間!

一輪皓月當空,學生們在校園裏擺下一圈座位,靜聽劉文典坐在中間大講《月賦》。隻見劉時而仰頭問月,時而高聲吟誦,旁征博引,妙語連珠,將充滿新奇感與求知欲的學生帶進一個人生與自然交融的化境。劉文典的一位學生後來寫文章說,“那時距離人類登陸月球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大家想象中的月宮是何等的美麗。所以老先生當這一輪皓月大講《月賦》,講解的精辟和如此別開生麵而風趣的講學,此情此景在筆者一生中還是第一次經曆到。”

何兆武先生在《上學記》裏,對劉文典當時在西南聯大的“風姿”做了十分形象的描述:

我聽說劉文典是清朝末年同盟會的,和孫中山一起在日本搞過革命,非常老資格。而且完全是舊文人放浪形骸的習氣,一身破長衫上油跡斑斑,扣子有的扣,有的不扣,一副邋遢的樣子……西南聯大的時候,劉先生大概是年紀最大的,而且派頭大,幾乎大部分時間都不來上課。比如,有一年教溫李詩,講晚唐詩人溫庭筠、李商隱,是門很偏僻的課,可是他十堂課總有七八堂都不來。他偶爾高興了來上一堂,講的時候隨便罵人,然後下次課他又不來了。按說這是不應該的,當時像他這樣的再找不出第二個,可他就這個作風。

而且劉文典還是遠近聞名的“老煙槍”,沒有煙,根本無法正常上課。一般說來,劉文典上課,香煙不斷,講課不斷。講課過程中若是發現他突然沒聲音了,那一定是香煙抽完了。這時候,他一定會喊過來一位平時比較熟悉的學生,從黑得發亮的破長袍口袋裏慢慢吞吞地掏出幾張紙幣,然後鄭重交代:“快去替我買包精裝‘重九’來!”時間長了,學生不等他說,一看到他講著講著沒什麼勁頭了,便連忙將早已準備好的“重九”香煙遞上去。很快,課堂裏又飄揚起劉文典雖然微弱但卻有激情的聲音了。

學生最怕劉文典講課時沒有煙抽,因為他本來聲音就很小,隻有坐在前幾排才能聽清楚。一旦他的煙抽光了,那聲音就更小了,如同蚊子哼哼。有一次,一個學生忍不住說了一句:“劉先生,您的聲音能不能大一點?”劉文典當即停了下來,問班幹部:“你們今天來了多少人?”學生回答說:“三十多人。”劉文典拔腿就走,扔下一句話:“我上課從來不能超過二十五人,今天不講了,下課!”

一天下午,劉文典正在上課,突然煙抽完了,於是就向坐在前排的幾個男同學示意要香煙。學生們因為自己的香煙品質太差,不好意思遞上去,但看到劉文典一再示意,甚至連講課都沒有什麼勁頭了,正遲疑著準備遞一支劣質煙給劉文典。這時,有人推開了教室的門,原來劉文典的家人看到他當天忘了帶煙,於是專程送來兩包“大重九”。一下子,課堂又恢複了生氣。

這樣個性十足,知識淵博的“狂人教授”,在現如今的大學裏還有幾個?即使把“百家講壇”裏的諸位高人拿來與之較量,也肯定要甘拜下風。“狂人”已去,我們唯有做他的“隔代粉絲”了……

狂人已絕種

文章寫得這麼長,無非是在講一個問題:“劉文典那個時代的‘狂’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狂?”很明顯,它不是嘩眾取寵,它樸實無華,有著根基於中國文化的積澱;它不是放蕩荒唐,它狂狷耿直,有著狂風暴雨吹打之下仍不改的堅守;它不是相機而動,它一成不變,有著為自由獨立而不惜赴湯蹈火的執著;它不是……

它是一種如今已不見蹤影的大學精神,它是一種當下已找不到痕跡的學人氣質,它是一種目前已形不成認同的魏晉風骨……

“打架教授”“罵人博導”“嫖娼老師”“剽竊事件”“高校腐敗”“集體造假”……當今的中國大學似乎整日裏被如許問題包圍,而老師們則如同被閹割了自尊的公雞,發不出警醒人心的鳴叫。為何會這樣?答案似乎很複雜,然而結果很簡單——“大學在淪陷,狂人已絕種”。

1958年7月15日,劉文典離開了這個世界,也狠心卻又無奈地帶走了那種“狂”。我們無法、無力亦無權去指摘這個時代,唯有默默地瞻仰這個狂傲率真、獨立堅守且已漸遠去的孤單靈魂。斯人已逝,斯風不再!

“狂人”劉文典,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