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常慘死,獨秀幽囚,新青年舊夥如今又弱一個;拚命精神,打油風趣,老朋友之中無人不念半農。
——胡適
天上飄著些微雲,地上吹著些微風。
啊!微風吹動了我頭發,教我如何不想他?
月光戀愛著海洋,海洋戀愛著月光。
啊!這般蜜也似的銀夜,教我如何不想他?
水麵落花慢慢流,水底魚兒慢慢遊。
啊!燕子你說些什麼話?教我如何不想他?
枯樹在冷風裏搖,野火在暮色中燒。
啊!西天還有些兒殘霞,教我如何不想他?
這首深情舒緩、詞曲俱佳的《教我如何不想他》大概十個中國人裏麵有八九個都已耳熟能詳、開口即唱。本來,這首詩是用來表達遠在海外的遊子們對祖國母親、家鄉親人的思念之情的,不料90多年來,經過一代代國人的傳唱,居然“意義放大”,這個“他”(或“她”)所指代的對象不再僅僅是國家、親人,而成為心上人、好朋友甚至是飼養的寵物的代名詞。世事難料,由此可見一斑。
說到該詩的作者,也應當家喻戶曉,婦孺皆知,他便是劉半農。不過,若是再進一步地細問,則會發現這位“名人”原來是個空殼子,新文化主將?大學教授?白話詩人?無良文人?究竟劉半農是個什麼人,做過什麼事?似乎大家都知道點兒,但又隻是吉光片羽,構不成一個完整的形象。哎,真是歲月淘人,徒生慨歎。原本風光一時的劉大詩人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百年之後,世人居然把“劉半農”這個人幾乎忘得一幹二淨了,也許就隻剩下這首《教我如何不想他》流傳人間了。那麼劉半農到底是個怎樣的人?除了這首詩,還有什麼事跡值得我們去“想他”呢?
獨門絕技打油詩
常讀武俠小說的人,大都明白一個簡單的道理:無論是白道、黑道,還是俠客、敗類,行走江湖都要學得一門秘笈,身懷一種絕技,方能獨霸一方,稱雄一時,見神殺神,遇佛殺佛。我們的這位傳主能夠於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聲名遠播、揚名立萬,自然有其獨門絕技,這就是打油詩。雖然這功夫是個文人都會,不過玩得出神入化、信手拈來者卻非劉半農莫屬。
劉半農曾將自己的書房命名為“桐花芝豆堂”,自己的詩集定名為《桐花芝豆集》。實際上劉半農什麼堂都沒有,雖然當時北京房地產商沒有今日之財大氣粗,地價也沒有今天這麼高得讓人永遠覺得囊中羞澀,不過他的工資都用來淘書、買書、采購儀器,所以臨死都沒擁有屬於自己的哪怕一平方米空間。由於整日裏租屋而居,劉半農不好意思在房東屋上掛匾。但寫詩集,古來叫堂的居多,為了添些古味,附庸一下風雅,劉半農便虛擬了此堂。然而這“桐花芝豆”卻是確有所指,梧桐、落花生、芝麻、大豆,這四種植物都可以打油。劉半農最喜歡作打油詩,詩雜,所見所聞,無不可入詩,所以,劉半農以其冠作自己書房詩集之名。
劉半農生性幽默,喜歡搞怪,甚至言談舉止常出人意料,頗有些今日所謂“無厘頭”的風範。故他作的打油詩也以詼諧、戲謔著稱,在當時文壇視作嬉笑怒罵之極品。
赴歐留學期間,由於經濟拮據,終日為衣食問題發愁,劉半農在日常生活細節上往往有些不大注意,經常幾個月不理發,天冷了沒錢燒炭,就寧願腳生凍瘡。他自己無所謂,但別人卻看在眼裏,特別是生性耿直的“傅大炮”(傅斯年)屢次瞅著劉半農這副潦倒窮酸樣兒,實在忍不住了,就憤憤地對劉半農說:“你還不去剃頭!頭發長到這樣長(言時以手置頂上高尺許),把中國人臉丟完了!”劉半農也不害臊,更不生氣,而是用一首打油詩來自我解嘲:
不入紅流不綠流,烏灰一老未為羞。
讀書自恨半瓶醋,擊壤還成四兩油。
每怪九冬猶爛腳,敢誇三月懶修頭。
臨風片紙聊相報,鬆懈猶如楊小樓。
劉半農的這種境界,可真是一般平頭老百姓學不來的。
學成歸國後,劉半農的待遇問題解決了,衣食無憂了,寫詩自然不再哭窮,而是關注起他人的喜怒哀樂來了。一位美女因為男友將遠行,想繡一詩帕,勸男友不要離開自己。她知道劉半農樂於助人,詩品與人品俱佳,於是請他幫忙寫一首詩。劉便寫了《我愛君莫去》百字詩:
我愛君莫去,莫去東海東。
海東苦風險:白浪翻蛟龍。
我愛君莫去,莫去南海南。
海南苦毒厲:蛇虎沒遮攔。
我愛君莫去,莫去西海西。
海西苦征戰:煩冤夜夜啼。
我愛君莫去,莫去北海北。
海北苦寒饑:冰雪連荒漠。
我愛君莫去,住我心坎中。
坎中何所有?熱血照君紅。
這位女士見詩,歡喜不已。劉半農也很得意,成全別人,也算是善事一樁。
我們總說目前的中國風氣日下,年輕人浮躁空虛,不買書、不翻書、不讀書,整天想著男歡女愛、做發財夢,其實劉所處的時代何嚐不是如此。針對青年人不肯讀書的情形,喜歡罵人的劉半農便吟詩諷刺說:
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炎炎正好眠。
秋有蚊蟲冬有雪,收拾書包好過年。
這首勸學詩僅僅顯露出劉半農喜好針砭時弊之一角,其實劉的勇氣真可以用“膽大包天”來形容。管他是政府高官,還是民國大佬,劉都統統將其人其事納入詩中,加以取笑諷刺。
一次吃飯,朋友談起南京國民政府立法委委員黃右昌墜湖的趣聞。黃雖學曆不高,狗屁不通,但喜歡附庸風雅,吟詩作對。一日,他在南京考試院閱卷完畢,與同事分韻作詩。他分得一字後,即出門來到玄武湖附近一酒樓獨酌。飲罷,他乘艇遊玄武湖,尋找作詩的靈感。他酒後斜躺在藤椅上,正哼哼吟詩,不料船搖晃不穩,失重落水。船家七手八腳,才將黃右昌撈起。渾身濕漉漉的,活脫脫一個落湯雞,詩自然不能吟了,於是隻好雇馬車狼狽而歸。事後,黃右昌竟恬不知恥,引以為榮,請何敘甫將其落水繪成一圖,遍征題詠,成為南京詩壇一時趣事。
黃右昌腦中空空如也,聲勢卻咄咄逼人,以詩翁自命。聽了這個故事,劉半農又笑又氣,歸途車中,劉半農作打油詩《遙題詩翁落水圖》:
玄武湖中忽撲通,浪花翻處一詩翁。
紛紛擾擾人撈打,仄仄平平水激衝。
“救命”呼來聲律好,泥漿嘔出酒腥濃。
馬車得得回家去,詩韻忙翻一二冬。
“詩韻忙翻一二冬”,是諷刺這家夥不懂詩,為了押韻,要忙翻一陣兒韻腳呢!
劉半農還曾寫過《贈吳老丈》:
萬事不如拉野屎,一生最愛坐飛機。
高高黨國大元老,卻羨尋常百姓低。
報載,吳稚暉回到無錫,大吃家鄉小餛飩。忽然腹痛難當,出乎眾人意料的是,吳老丈不去高級清潔的WC裏麵解決“個人問題”,而是跑到荒郊野外,脫下褲子大“爽”一把,喟然歎曰:“美哉,洋洋乎!二十年來不彈此調矣。”這一晚,老鄉吳稚暉又赴鄉人公宴,席間,大談特談拉野屎的快樂,而不談政治時局。所以,劉半農有“萬事不如拉野屎”之句。
最經典的當屬劉半農送給錢玄同的“抬杠詩”。1926年6月中旬,老友成舍我邀請劉半農擔任《世界日報·副刊》主編。劉半農對主編副刊很感興趣,但他又拿不準,說:“容我考慮一下。”他倒不是故意扭捏作態,因為辦副刊,必須要有數量龐大且質量過硬的稿件支持,否則副刊便墮落為“附刊”(附庸的版麵,意指可有可無)了。於是,劉半農向幾位朋友探口風。朋友們都回答說:“可以,可以。”於是,劉半農在成舍我答應不幹涉的條件下,走馬上任了。
6月24日,好友錢玄同看見前天出版的《世界日報》上,有該報將從7月1日起辦副刊的廣告,說這副刊是請劉半農主撰的,上麵說:“劉半農先生的許多朋友,老的如《新青年》同仁,新的如《語絲》同仁,也都已答應源源寄稿。”
錢玄同心想,自己當然是“劉先生的許多朋友”之一,也當然是“《新青年》同仁”之一,當然是“《語絲》同仁”之一,“都已答應”,就自然包括自己了。可是,自己可從來沒說過“答應源源寄稿”給《世界日報》的副刊這句話啊!就算劉半農來叫我給他們做文章,自己也一定不做,倒不是“沒有工夫”“沒有材料”,而是不願意拿自己的東西登在《世界日報》裏。尤其不願意拿自己做的東西與什麼《明珠》、什麼《春明外史》(當時頗有些“鴛鴦蝴蝶派”風格的文人雜誌)等為伍。
想到此,錢玄同給劉半農寫信說:
我有一個牢不可破的見解:我以為老頑固黨要衛道,我們在主義上雖然認他們為敵人,但有時還可以原諒他們(自然要在他們銷聲匿跡草間偷活的時候才能原諒他們),因為他們是“古人”,是“僵石”。最可惡的,便是有一種二三十歲的少年,他們不向前跑,不去尋求光明……我對於這種少年,是無論何時無論何地絕對不願與之合作的。所以現在看了那廣告上的話,不能不向你切實聲明。他事可以含糊對付,此事實在不能“默爾而息”。話說得這樣直率,這自然很對你不起,尚希原諒則個!
沒想到自己的“生意”還沒開張,便有老朋友出麵來“砸場子”,劉半農心裏自然不是很爽。隔日,劉半農給錢玄同寫了一封回信,並在《語絲》第85期上發表。
《承辦〈世界日報·日報〉的廣告》的確是自己擬的。擬廣告前,自己的確問了許多朋友,但數量太多,未能一一遍問。但自己寫的是“許多”二字,並非是全部。至於錢玄同,本應提前打個招呼,但考慮錢夫人最近病得很,未必有心緒做文章。所以,劉半農打算過段時間再向他說,不料這就得罪了。劉半農寫道:
我辦這《副刊》,是由《世界日報》方麵答應了不加幹涉的條件才答應辦的。所以實際上,這《副刊》不但與《明珠》等兩不相幹,即與《世界日報》也可以說是兩不相幹。猶之乎當初的《京副》,和你所辦的《國周》和《京報》及《顯微鏡》等,根本上都是全不相幹。又如七年以前,你我都在北大,辜湯生是複辟黨,劉師培是帝製黨,也都在北大,因為所任功課兩不相幹,雖在一處,也無所謂“合作”。所以你我二人並沒有憤而辭職,而蔡先生的“兼容並包”,反傳為美談。不過這些事,我隻是想到了隨便說說,並不是要反駁你。你的意見是我應當尊重的;即使不是意見而是感情,我也應當尊重——尤其是在近來你感情上很痛苦的時候,為此,我遵命將來信在《語絲》上登出。
其實公開發表的東西往往隱藏了作者的部分真實想法,雖然劉半農此文寫得客客氣氣、鄭重其事,實際上他心裏說不定在偷著樂呢。因為自從與錢玄同認識那一天起,兩人就好似一對冤家,整天裏“作對抬杠”,打打鬧鬧。恰如劉坦言:“餘與錢玄同相識於民國六年,締交至今僅十七年耳,而每相見必打鬧,每打電話必打鬧,每寫信必打鬧,甚至作文章亦打鬧。雖總角時同窗共硯之友,無此頑皮也。友交至此,信是人生一樂。”抬杠至此,也真算是達到了一定境界了。這兩個活寶是一見麵必定要抬杠的,真可謂“生命不息,抬杠不止”。如今“錢老賊”又策馬揮筆、上前叫陣,劉半農又氣又喜,禁不住寫首打油詩以作紀念:
聞說杠堪抬,無人不抬杠。
有杠必須抬,不抬何用杠。
抬自猶他始,杠還是我杠。
請看抬杠人,人亦抬其杠。
最著名的打油詩則是劉半農獻給周作人的賀壽詩。1934年年初,徐耀臣宴請劉半農、錢玄同、馬幼漁、沈兼士、周作人、魏建功於其駱駝書屋。酒席敘談間,隻見周作人於厚厚的衣服腰間,摸索許久,拿出一紙給大家傳閱,原來是其1月13日寫的五十自壽詩,詩雲:
其一
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將袍子換袈裟。
街頭終日聽談鬼,窗下通年學畫蛇。
老年無端玩古董,閑來隨分種胡麻。
旁人若問其中意,且到寒齋吃苦茶。
其二
半是儒家半釋家,光頭更不著袈裟。
中年意趣窗前草,外道生涯洞裏蛇,
徒羨低頭咬大蒜,未妨拍桌拾芝麻。
談狐說鬼尋常事,隻欠工夫吃講茶。
劉半農見了,頗感興趣,急忙揣入懷中,說:“非幹杯不可。”
周作人笑著說:“能步原韻見和和一首,則聽君便。”
沈兼士湊趣,說:“限‘袈裟’二字,不許連用。”
劉半農說:“有何難哉?”
事後,劉半農吟詩《新年自詠》雲:
咬清聲韻替分家,爆出為袈擦出裟。
算罷音程昏若豕,畫成浪線曲如蛇。
常還不盡文章債,欲避無從事物麻。
最是安閑臨睡頃,一隻煙卷一杯茶。
“袈”是爆破音,“裟”是摩擦音,所以叫“爆出為袈擦出裟”。劉半農有時計算音程,不吃不睡,24小時連軸轉,將音高起伏線畫出,彎彎曲曲,如群蛇亂舞,所以叫“算罷音程昏若豕,畫成浪線曲如蛇”。他整日忙得不可開交,直到晚上睡覺前,躺在被窩裏,才能悠閑地吸一支煙,喝一杯茶,享受人生的片刻舒適,故叫作“最是安閑臨睡頃,一隻煙卷一杯茶”。
周作人的詩雖然意境高遠,但卻扯了一大堆謊。他不會作畫,也從不寫草字,“畫蛇”之謂何?可見是文字遊戲。“玩古董”也有些瞎吹牛。“種胡麻”更是子虛烏有,誰見過他拿著鋤頭挖地播種來著?其“寒齋”也不冷,爐火正旺著呢!他的“苦茶”其實也不苦,倒頗有幾分甜味。你若去喝,他肯定會預備三炮台香煙和法國麵包房點心,不光能清談品茗,亦可吞雲吐霧、大快朵頤。
後來,沈尹默、胡適、俞平伯等也紛紛助陣,各展才情,事情越鬧越大,成為當時一大盛事。劉半農更是不依不饒,吟詩數首,調侃周作人,其中一首《摩登之至》雲:
有朝一日遇冤家,你脫袈來我脫裟。
拂地褲緣疑病馬,裹身棉袍賽靈蛇。
香精小遏腋中臭,鉛粉微遮麵上麻。
裝罷雙雙觀舞去,對斟洋酒不思茶。
最傷感的打油詩要算劉半農送給徐誌摩的挽聯。一次朋友聚會,徐誌摩接了一個電話,然後笑眯眯地說:“我明早六點南飛。明晚此時,當與小曼共飯也。”
同座中,以劉半農年長,又喜歡開玩笑。聽說徐誌摩愛坐飛機,說:“飛空之戲,君自好之,我則不敢嚐。”劉半農一生未坐過飛機。
徐誌摩說:“危險在所難免,我自甘之。我苟飛死,君當為我作挽聯。”
劉半農笑著說:“諾。”
宴席散時,劉半農與徐誌摩握手互道“再見”。徐誌摩仍笑著說:“一事費神:我若死,毋忘作挽聯。”
劉半農笑著答應,但私下裏想,這恐怕不祥?
劉半農萬萬沒有想到,他們的對話,真的應驗了。這次見麵,是他和徐誌摩最後的訣別。
後來,北平的朋友為徐誌摩開追悼會,決定不收挽聯。劉半農將挽聯收起,沒有抄送。時隔一年,劉半農寫打油詩《飛行時之一》雲:
我哭誌摩非命死,萬山雲霧葬詩魂。
於髯畢竟聰明甚,一枚飛天代老身。
他寫自注雲:今補敘於此,誌摩有知,當喜老友未嚐負諾也。然誌摩嚐允為餘《揚鞭集》撰新序,而索餘寫一便而,以為交換。此項債務,隻能一筆勾銷矣。嗚呼!意思是說,徐誌摩曾答應為自己的《揚鞭集》寫序,但墜機身死,自然無法應諾,現在,隻得“一筆勾銷”了。“於髯”指於右任,這位大佬從不輕易坐飛機。
這首僅出於表達對亡友追念之情的小詩發表在1933年11月1日第28期《論語》上,不承想卻引發了一次小小的風波。一位自稱“林黛玉姑娘”的人給編輯部寄來明信片,認為劉半農“萬山雲霧葬詩魂”用了林黛玉的詩“冷月葬詩魂”。
“林黛玉姑娘”的明信片寫道:
貴刊廿八期,劉複博士桐花館吊誌摩詩,有“萬山雲霧葬詩魂”之句,自注謂挽聯中亦常用之。可見該博士其所作,甚為得意。不知本姑娘早於二百餘年前,與薛姑娘聯吟,有“冷月葬詩魂”之句。該博士學貫古今中外,必無不知之理。明知故用,顯係有意侵占。該博士作詩,素好套用成句,有目共見。但皆自行告發,例可鑒宥。乃獨於本姑娘詩句,一再套用,從未聲明,豈亦以本姑娘為一“弱女子”而可欺負耶?用特提出抗議,仰該博士速在本刊圓滿答複。否則唯有進行訴訟,要求賠償損失。該博士將悔之晚矣。專此,順候撰安。十二月廿三日,林黛玉姑娘上。
劉半農見後,寫《答林妹妹》打油詩雲:
冷月詩魂不專賣,佩文韻府試翻查。
七分三與五分四,妹妹先為抄襲家。
劉半農自注解雲:“冷月葬詩魂”之句,見於《紅樓夢》第七十六回,是林姑娘與史湘雲姑娘聯吟,林姑娘萬無記錯之理。而來函誤作與薛姑娘聯吟,顯係不知什麼鄉下姑娘或市井姑娘或替林姑娘倒馬桶的老媽子,假托林姑娘名義,希圖搗亂。仍查照本詩翁向來不肯欺負弱女子之成例,置勿深較。劉半農的意思,是說我的用詞和古人一樣,沒有瓜葛,因為這句詩既沒有申請專利,也沒有裁定著作權,但你把林姑娘與史湘雲聯吟,誤為林姑娘與薛寶釵聯吟,反而是錯了。“七分三與五分四”,半斤八兩而已。
最搞怪而又最能彰顯劉半農個性的就是那一組至今仍有借鑒意義的《問卷雜詩》。1933年立秋後,劉半農參加了北大招考新生閱卷工作。世風日下,學風亦日衰,考生別字出奇得多,這讓閱卷老師頗為惱火。有寫“民不遼生”的;有寫“歐州”的;有寫“倡明文化”的;有寫“苦腦”的。劉半農改卷之餘,調侃之情絲毫不減,遂作打油詩《問卷雜詩其一》雲:
“民不遼生”緣國難,“歐州”大戰本應當;
“倡明文化”何消說?“苦腦”真該加點糖。
有的考生把留學生寫成“流學生”,劉半農《問卷雜詩其二》雲:
先生犯了彌天罪,罰往西洋把學流,
應是九流加一等,麵筋熬盡一鍋油。
“麵筋熬盡一鍋油”,指吳稚暉曾言:外國為大油鍋,留學生為油麵筋,意思是指留學生出國鍍金,去時小而歸來龐大。
還有一位考生說:“按毛詩一書,本甚謬妄。”毛子水閱得此卷,心中雖悲哀,說仍應給兩分。劉半農一邊瞧毛子水的頭發,一邊笑著說:應打〇分。他的意思,“〇”字四麵圓光而無毛,庶乎其不謬妄也。但毛子水的頭,是中間光禿而四麵有毛,即俗話說的“中間部長”。
劉半農心想:“此其所以為毛公也歟?”
為此,劉半農吟《問卷雜詩其三》雲:
可歎毛詩甚謬妄,毛公止水淚汪汪。
此生該把〇分打,混沌無毛四麵光。
另有一個考生說:“嚴嵩是漢朝人,為王昭君畫像者。”
毛子水閱卷時大笑,說:“原來還有人替我毛姓辯護,可以無憾矣。”
劉半農張口又作《問卷雜詩其四》,雲:
嚴嵩分發漢朝去,畫了昭君失了真。
止水老爹開口笑,“我家少卻一奸臣。”
考生在卷中多用“迎頭追上”的話,劉半農想,也許確有出處,不是杜撰。但按照江陰老家的話,“追”音諧音贅,遂以吳音寫《問卷雜詩其五》雲:
追要追在屁股頭,迎頭那哼好追求?
有朝一日兩頭碰,啊呦一聲鮮血流!
考生的話,可以備作吟詩材料的還有好些,劉半農沒有時間一一成詩,便連綴成篇,寫成《問卷雜詩其六》雲:
“上無法守,下無軌道”,嗚呼哀哉,如何是好?(一解)
無法守兮我可胡為,無軌道兮車開不了。(二解)
以我“一鈞之發”之身,寧“落伍”而從茲拉到。(三解)
幸“萌科學思想之芽”,乘福特兮鴻飛杳杳。(四解)
後來,劉半農在《論語》第26期上發表了這一組《問卷雜詩》,社會反響頗大,人們紛紛對時下學生的中文水平擔憂不已。不過,話又說回來,那時候的學生的漢語素質之差與21世紀的student相比,還真是小巫見大巫,自愧不如。如今的孩子們,在西方文化的衝擊和網絡世界的誘惑之下,大有些“不學中國話,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態勢。“ABCD”張口就來,“之乎者也”視而不見,即使漢語語法亦一知半解,錯別字連篇累牘,但他們卻樂此不疲地將所謂的“火星語”玩得輕車熟路,信手拈來。當下雖然大張旗鼓地搞什麼複興國學、發揚國粹,其實以筆者之見,倒是應該腳踏實地,務實一點兒,先把基礎教育抓好,再談啥偉大理想之類的玩意兒。如此看來,劉半農的這組詩即使在當前也頗值我們思索回味。
魯迅讀過劉詩後,覺得有毛病,於是化名“豐之餘”寫《“感舊”以後(下)》,發表在10月16日《申報·自由談》上,其中說:
北京大學招考,他是閱卷官,從國文卷子上發現一個可笑的錯字,就來作詩,那些人被挖苦得真是要鑽地洞,即那些剛畢業的中學生。自然,他是教授,凡所指摘,都不至於不對的,不過我以為有些卻還可有磋商的餘地……
當時的白話運動是勝利了,有些戰士,還因此爬了上去。但也因為爬了上去,就不但不再為白話戰鬥,並且將它踏在腳下,拿出古字來嘲笑後進的青年了。因為還正在用古書古字來笑人,有些青年便又以看古書為必不可省的工夫,以常用文言的作者為應該模仿的格式,不再從新的道路上去企圖發展,打出新的局麵來了。
現在有兩個人在這裏:一個是中學生,文中寫“留學生”為“流學生”,錯了一個字;一個是大學教授,就得意洋洋的作了一首詩,曰:“先生犯了彌天罪,罰往西洋把學流,應是九流加一等,麵筋熬盡一鍋油。”我們看罷,可笑是在那一麵呢?
這是魯迅寫的唯一一篇專門跟劉半農“較勁”的文章。隻可惜魯迅似乎並未吃透劉半農這組詩的深意所在,有些給劉誤打板子的意思。好在劉並不在意,這件事也就作罷了。
最即興的打油詩當屬劉半農送給一對新人的賀婚詩。一次,北大年輕教師郭亮才、耿禦西借蔣夢麟家辦結婚儀式,證婚人是樊逵羽。他致詞說:希望新人實行新生活,少養兒子,不要一年一個,二年二個,三年三個,雲雲。
演說結束,司儀高呼:“來賓致頌詞,公推劉半農先生為代表。”
劉半農事前並未被打招呼,因為無準備,茫然無措,但眾人鼓掌,不得不勉強上台。大家都笑嘻嘻地望著他,等他致詞。時間已容不得劉半農多想,隻好隨想隨說,用柏梁體硬湊了《賀郭耿之婚》:
張燈結彩毛家灣,詩詠雎鳩聲關關。
乃有淑女與淑男,結其婚兮合其歡。
從此努力工作毛家灣,連生貴子一二三。
司儀先生太作難,胡謅幾句又榨幹。
劉半農湊至第五句,忽然想到結婚而在毛家灣,未免忍俊不禁,自己笑了起來。第六句與樊逵羽抬杠,第七局罵司儀,第八句自言江郎才盡。總共時間自始至終,不過三分鍾,這是劉半農真正的“口占”。
劉半農不僅愛寫詩,還喜歡收集民間的打油詩、民歌民謠,這也堪稱他的一大嗜好。1926年,凝聚了劉多年心血的民間詩歌集《瓦缶集》問世了。出版後不久,讀者的回應便紛紛而至。一個黃埔軍校的軍人,自稱“穿草鞋摸槍的粗人”,花價值五毫又三個銅錢買了一本《瓦缶集》。他利用上課時間,花一個月工夫,化名“渠門”偷著寫長信給劉半農,說是“情不自禁地硬要來拍你的馬屁”。(“渠門”是方言,意指“他們”)
這位士官說:“第一是你太不顧大學教授的身份,你公然寫出印出這一大批不道德的淫詞。你大概是大學教授做倦了,快要給人家轟得滾蛋了吧!”“渠門”引的詩是:
我十七十八正要偷,
那怕你爹娘咽勒腳跟頭。
大麥上場殼帳打,
韭菜逢春匡割頭。
山歌要唱好私情,
買肉要買坐臀精,
摸奶要摸十七八歲蓮蓬奶,
關嘴要關彎眉細眼紅嘴唇。
他接著寫道:
半農先生,你真大膽,太不顧人類,至少是中國人的麵子。你竟敢把我們這般被性的衝突籠罩著的青年男女,心中藏著而不敢說的話,一齊寫出來,你究竟是何居心?可惜孤桐先生(章士釗)已不坐在窮冷的教育部的公案之上來打你五百屁股!
劉半農讀至此處,心頭一緊,前額不住地滲出汗來:“乖乖,莫非又是來拍我板磚兒的?”接著往下讀,劉的心情總算舒緩了一點。“渠門”認為,劉半農還有維持“打老婆的舊禮教”的功勞,如說“毆——勿打老婆勿算男子漢!你說我勿敢打末我就打把你看!”有勸人“放生”的善意,如寫“一網重來一網輕,一網裏鮮魚十八斤。魚娘來仔末魚兒苦,魚兒來仔末魚娘也傷心!”有勸人“守分看輕名利”的好意,如說“啊!——車車夜水來乘乘涼,我裏勿想短來也勿想長:看你河裏格來船去船都為仔名勒利,為名為利還勿是夢一場?”
最後,這位“渠門”才總算顯露了真實目的,送出幾句讚許的話:
1.你是中國文學上用方言俚調作詩歌的第一人,同時也是第一個成功者。
2.在江陰方言與“四句頭山歌調”兩重限製之下,而能很自如地寫一些使人心動的情歌,使人苦笑的滑稽歌,使人不忍卒讀的女工歌,使人滿然神往的車夜水歌,你的頗大的文藝天才,使我不得不承認你是一個“詩人”。
劉半農讀至此處,不禁直拍大腿,開懷大笑。這家夥很有意思,頗講究手法,繞了半天,原來是捧場的,欲揚先抑,實在高明。劉半農猜,這位黃埔生是一個傾向共產黨的有知識的軍人。
幾個月後,劉半農將此信推薦在10月16日《北新》周刊第9期上發表了。
北平高校走馬燈
別瞧劉半農平日裏似乎不務正業,隨手便吟詩作對,但卻“官運”亨通,先後於北京大學、輔仁大學、國立北平大學女子文理學院擔任係主任、教務長、院長等職務。用今人的眼光審視,劉也算是頗有權力的成功人士啦。不過,他這人的確不適合做領導,由於熱心腸、直性子,但凡自己看不過去的事情,他都要站出來說兩句公道話。可是你劉半農現在的身份好歹是個領導,說話自然有一定分量,同時也招致了許多非議和攻擊,不少風波也由此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