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靈與朱鐵兒談了這麼久,見她容顏秀麗,態度可親,初時一點防備之心也漸漸消散,說:“朱姐姐,我爹爹雖不收沒底子的學生,但我娘有時也教莊裏的吳嬸、陸嫂她們識字,朱姐姐若想讀書,我讓我娘教你好嗎?你人又好,長得又美,我娘一定很喜歡你的。”莊靈、莊萱均想父母從不禁自己與外人來往,朱姐姐雖大了幾歲,但會的東西實多,又知道許多稀奇古怪之事,若肯跟自己回家玩耍幾日,實是樂事。朱鐵兒又笑道:“多謝你啦。你朱姐姐是個蠢材,蠢得像豬像鐵一樣,隻會舞刀弄劍的粗笨活兒,要我提筆寫字,可煩爛我的手指頭啦。”
月上柳梢,龍潭湖畔風平浪靜,三人已到篤吾莊前。朱鐵兒抱兄妹倆下了驢,說:“莊公子、莊小姐,咱們這就告別啦。”莊靈、莊萱還欲挽留,朱鐵兒說:“朱姐姐還有些事情要忙。你們放心,姐姐不論什麼路走過一次就能記得,日後姐姐有空再來看你們,教你們幾手好玩的功夫。”
兄妹倆向莊門走去,迎麵來了一老漢,挑著燈籠,一見二人,喜得朝門內高喊:“小相公、小姐回來了!”連喊了幾聲,卻又問:“小相公、小姐,你們到哪裏去了?相公、夫人可焦心得緊。”一個中年婦人從裏麵奔出來,抱住兄妹倆直叫:“心肝,你們跑到哪裏去了?為娘可——”說著便落淚了。莊靈伸出小手幫娘梳理鬢角,說:“娘,我們到城裏去玩,有趣得很呢!”婦人責道:“胡鬧!小孩子怎能自己去亂走?我與陳伯、陸嫂他們找了你們幾遭,翻遍了附近山頭草叢,怎麼卻跑到城裏去了?”她這樣罵著孩子,臉上卻浮現喜色。
莊萱問:“娘,爹爹呢?”婦人道:“他和王老先生在說話。你們快去見爹爹,他也擔心你們。”這婦人便是莊道甲之妻,娘家姓卓。
卓夫人拉了兄妹倆的手,急急走入內堂,道:“道哥,孩子們回來了。”卓夫人原是莊道甲業師的閨女,夫婦二人感情篤厚,卓夫人稱他為道哥。內堂中擺著一席酒饌,四人分賓主而坐,主位上一人形貌清臒,三綹美髯,點頭道:“回來便好,快來見過王老先生、顏梁二位伯伯。”兄妹倆跪下磕頭。那三人都是書生打扮,上首一人鬢須俱白,精神矍鑠,乃當代大名士王虛者,泰州人氏,師從一代巨儒餘宗心,得其心傳,成名在其餘三人之前,年輩亦最長。另外兩人顏林樵、梁汝山也是一時士林翹楚人物。四人皆矯然獨行,誌趣相投,以道義相交,為士林正直之士所仰慕。顏林樵道:“聽說賢侄走失,吾等亦頗擔掛,賢侄回來那是再好不過,隻是嫂夫人受驚了。”
兄妹倆與卓夫人回房休息去了。莊道甲道:“每年重陽論道,梁兄最言辭激切,甚多灼見,然吾觀兄長自入莊以來,似有憂色,不欲多言,未知何故?”
梁汝山道:“法言兄真知我者!實不相瞞,梁某運蹇,隻恐今夜之會,是你我四人最後的聚首了。”王、顏、莊三人大驚:“此話怎說?”梁汝山隻微微搖頭。
莊道甲正色道:“我四人潔身自好,生於斯世,難免見忌。何況梁兄胸懷大誌,欲正人心,更為權門所不容。梁兄莫非又得罪了當朝權貴麼?”四人皆氣高拔俗之士,非道學名教所能羈絡,非議時政、抨擊理學,直道而行,深為權門所忌。四人之中,又以梁汝山最為熱心時政,早年就因抵製官家無理征稅而被捕,為友所救出,又到京師聚徒講學。當時權臣山高當國,殘害忠良,梁汝山與之鬥爭,後來山高被罷黜,梁汝山亦遭迫害,遂逃離京城,漫遊天下講學。其學主張以欲為性,以會取代身家,合族而居,與時識甚是不同。
梁汝山道:“美人見妒,貞士見放,千古不易之理也。想嵇叔夜人中之龍,尚見害於司馬、鍾會,況方今之世,酷毒於魏晉之時遠矣!想王老先生之師餘公,高才不世出,隻因觸忤閹豎柳瑜,竟遭廷杖。士人生於斯世,不亦悲乎!梁某言行狂悖,見惡於朝中執衡者久矣。”
顏林樵道:“執衡者?可是首輔張處順麼?”梁汝山道:“正是此人!他命人追捕梁某,梁某一時逸去,自知不免,故來見三兄最後一麵,以盡交誼。”
王、顏、莊三人點頭歎息。莊道甲慨然道:“梁兄,你奔走天下,傳道立心,不惜軀命,雖不能稱意於斯世,千載之後必有知者。大丈夫求仁得仁,幸甚至哉!梁兄若殉道,莊某他朝必步其後,至性之人何畏生死,試看千秋百世,與屈子、嵇公爭烈!”言罷一拜到地。
梁汝山連忙扶起,他們誌同道合、見識超邁,豈似俗人以死生為意,王、顏二人亦是此心,不必多說。四人默然良久,顏林樵忽把掌就案上一擊,道:“吾隻恨劍術不精!想前朝王著,生碎巨奸阿合馬頭顱,何等暢意!安得一聶政、荊卿,生刳巨賊之腸,為天下正直士人洗恨吐氣!”顏林樵雖為名士,素好遊俠,急人之難,嚐周遊天下,頗多奇行,隻是未得高人點撥,談不上有什麼了得功夫。
王虛者搖頭道:“一劍之任,如何改變時局?縱然誅得一二奸人,也不過驅狼進虎耳。聶政、荊軻尚不能自保,至於聶隱、紅線之流,則傳奇虛造耳,天下豈真有是人哉?”
顏林樵道:“王老先生識窮今古,餘所欽服。然顏某遊曆天下,雖見聞陋寡,亦知江湖草莽之中,多隱奇器,為龍為蛇,未可盡量。莊兄,你評點《水滸》,不知嚐親睹草澤豪傑行事否?”
莊道甲笑道:“莊某雖覽施、羅二公《水滸》奇書,亦隨手批評過幾筆,不過書生意氣寄誌耳,豈曾真睹其事。”梁汝山道:“顏兄既然提及,必有高論,願一聞之。”顏林樵道:“梁兄知我!餘昔年於險山曲水之中,亦嚐得識一二才技俠士,然皆中質,不足深表。不期今番赴約途中,親睹奇事奇人。方信聶隱、紅線之誠有也,快哉快哉!”自斟滿盞,一飲而盡。
王、梁、莊三人忙問備細。顏林樵道:“餘數日前客棧歇腳,客人甚多,卻有十數人麻衣頂笠,腰佩短刀,似係江湖豪客,他們竊竊私議,似有所謀。餘入房就榻而眠,入夢未久,忽覺頸畔森涼,睜眼看時,一驚非小,一口長刀懸餘頸上,其旁數條大漢,正係彼夥。一老叟貌似六旬有餘,低聲道:‘要性命則噤聲!借你房間用用,繼續睡,不準偷看!’餘唯有閉目。卻聞得一人道:‘師叔真是神機妙算,一眼便相出那店小二是鶴鳴派的點子,今晚鶴鳴派必來偷襲,咱們卻換了房間,在原來那房留下九絕迷魂散給那些王八蛋。’老者冷冷道:‘休要怠懶。青城派文大先生這次金盆洗手,著實震動了川陝的武林,連荊楚吳越的各大山頭也隱然將有動作,一路上盯著咱們的人真個不少。上次鯉魚塘一戰,折了我們六位兄弟,此間到釣魚城尚遠,莫要鬆懈了。’又一人問:‘師叔,文大先生是青城派高手,他金盆洗手,為何不在青城山召集大眾,反而到川東釣魚城開會?’老者道:‘你小娃子懂得個屁!青城派多是道士,幾位首腦中隻有文大先生是俗家,他在川東重慶經營十幾年,朋友、弟子等根基在彼,青城掌門鐵樹道人剛逝世,文大先生就金盆洗手,必有重大隱情,釣魚城上難保沒有一場腥風血雨。’剛才那人又問:‘哦,文大先生與我們雄幫主有交情,因此請我們赴川助陣,對不?’老者道:‘沒出息的東西!雄幫主是說赴川助陣,但助的到底是誰,還得看看形勢。這次赴川的幫會中,有幾個與我們著實有些恩怨,若有機會,一發把他們給料理了,鶴鳴派自然是要對付的,但最好假手於人。我教你們都改換錢塘幫的打扮,還不就是為了一石二鳥,給咱們省點事?’餘暗記其言,屏息不語。
“此時卻聽得一個女聲道:‘龍隱幫沒出息的小子,冒充錢塘幫想暗算鶴鳴派,姑娘平生最瞧不起的便是鬼鬼祟祟的東西,都給我滾出來罷!’旋即聞六七人掣動兵刃,門外似有異狀,一客棧皆驚。餘睜目偷望,卻見那夥漢子都給兵刃釘在牆上,兵刃貼體而過,僅洞其衣,未傷其命,彼人俱不能動,不知何故。又見房中多了一女郎,苗條高挑,掌中一盞燭台,她轉過臉來,真是明豔不可方物,如天人一般,隻是神色冷傲。老者似頗為硬氣,雖不能動,猶朗聲道:‘我是龍隱幫龐焦,閣下是鶴鳴派的嗎?好生了得。’女郎冷笑一聲:‘鶴鳴派算什麼東西?我聽說你龍隱幫九絕迷魂散有些道數,為何不使出來?’姓龐的老者道:‘我幫九絕迷魂散,江湖上聞風喪膽,隻是閣下出手太快,來不及使出來而已。’女郎道:‘哼,我也知道你不服。’往龐老者身上一拍,雙手往背後一叉,道:‘你隻管使出來罷。’龐老者便能動彈,還裝出手腳不靈的樣子,說:‘姑娘尊姓大名?’卻把什麼東西望空中一撒。女郎動也不動,隻是冷笑,龐老者卻不知為何,頹然倒地。女郎又道:‘九絕迷魂散?笑話!我告訴你們這些不成器的東西,你們三更半夜驚擾客人,罪過不小,若是無辜客人有半點傷損,姑娘教你好看!今番便先饒了你。’言罷倏然不見。餘又驚又歎,複見餘人尚未能動,乃退房而去。掌櫃驚疑未定,竟疑餘係江湖盜寇之流,不敢納餘房金,但求勿受牽連。王老先生,此事餘親目所見、親耳所聞,焉敢不信斯世奇能之士誠有也!”
王、梁、莊三人齊呼暢快。王虛者撚須道:“老夫格物半生,不料天下竟有是人!武技不足深論,彼行事之奇可賞也。可喜!可歎!”莊道甲道:“今世陋人,皆貴男賤女,莊某每謂此不通之論,人有男女,道安有男女!如斯奇人,莊某恨不得親識之。”言罷深歎。
四人又飲了些酒,莊道甲喚陳伯去添。梁汝山道:“適才聞顏兄自述所見,餘信江湖草澤之有真人矣。想今世士林中人,非為權門所網羅,則為空言所拘束,既無濟世惠人之心,亦不知欲即性、人心即太極之理,斯可謂‘魯少儒’哉。既無望於士林,胡不求諸草澤?而又恐草澤之中,亦是蟲多龍少耳。”顏林樵道:“餘素以為經術文章,不應為儒者獨占,若能普行開化,使士農工商技俠之流盡沐其風,樹天下人共同共明之學,則世風可移,大道可昭矣。”莊道甲雲:“聖賢菩薩行事,無非真心一片,苟有真心,即為真人,讀書多寡安足論!人心之真,莫過於人之初。童心者,心之初也。世風之濁、道學之醜,皆在失卻童心耳。學而失童心,則學何益?隻恨人心久惘,世道倒顛,縱有真人哲士持童心者,亦不能見容於斯世也。”三人皆點頭稱是。
卻聽得外麵陳伯驚叫一聲:“什麼人?你們怎地——哎喲!”之後又是一陣急劇的腳步聲和木頭破裂之聲,直傳入內堂來。卓夫人與莊靈、莊萱嚇得未及更衣就跑了出來。莊道甲正要起身去看,五條漢子已堵在門前,短衫短褲,手臂肌肉虯結,都帶著兵刃。一個胖子從後頭閃出,身材不高,衣服卻甚是華貴,笑道:“哪一位是玄海居士莊道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