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道甲向王、顏、梁三人使了個眼色,正色道:“我姓莊。閣下若是求財,臥室有些銀兩、古董,書齋中有些古書、字畫,任閣下取去。若是有何仇怨,隻在莊某一人身上,他們是我的朋友、家人,你不得為難他們。”
胖子嗬嗬笑道:“莊先生倒很有骨氣!兄弟們雖窮,倒也不要你的銀兩、古董,古書、字畫在兄弟眼裏更是如草紙一般,有個屁用?兄弟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玄海先生的名字,談得上有甚仇怨?實說了罷,有位朋友想見見你,教我們來請你走一遭。兄弟們都是粗魯漢子,先生不要教大夥為難才好。”
莊道甲心頭頗怒,想:“若隻我孤身一人,玄海居士是何等樣人,縱然一死,豈受爾等屈辱擺布?但今日有我的好友、家人,卻由不得我自擇了。”把頭一昂,凜然道:“莊某是讀書人,不認得黑道上的人物,諸位要莊某行可以,卻不得鎖拿催逼,莊某清白人家,玄海居士四個字於當世也有些名望,是不受爾等淩辱侮慢的。”胖子笑道:“我們那位朋友吩咐我們來請你,自然對你要客客氣氣的。然而莊先生不知道江湖上的事,若我們真要為難你,嘿嘿!你便要求死隻怕也沒那麼容易。莊先生要帶什麼東西,請吩咐夫人去取,這幾位朋友也請自便吧。”
梁汝山道:“爾等可是張首輔派來的麼?我梁汝山在此,他張大人要尋事,隻在我身上,休要牽涉他人!”
胖子“哼”了一聲:“什麼首輔張大人,值得在我們麵前提起?你不必胡亂猜測。這位夫人,怎麼不去給莊先生收拾幾件衣服?”卓夫人咬緊牙關,看著莊道甲的臉色。莊道甲點了點頭。那些漢子讓開一條道路,放卓夫人出去。卓夫人出了內堂,見莊門已被劈爛,陳伯、吳嬸眼淚汪汪,不知所措,陸嫂不知躲到哪裏去了。此地離縣城甚遠,報官是無論如何也來不及,即便高聲呼救也無濟於事。卓夫人隻得茫茫然回臥室包了幾件衣服、二三十兩銀子,又走進內堂交給莊道甲。
莊靈、莊萱已哭得一塌糊塗。莊道甲背了包袱,向王、顏、梁三人深深一躬,道:“王老先生、顏梁二兄,你我交誼深厚,不必多囑,王老先生年事已高,善自珍重。梁兄,你我勿負前盟。顏兄,願你多睹奇人奇事,記以奇文,流傳後世。”梁汝山道:“莊兄,此一別恐成永訣,梁某殘軀不足惜,你兒女尚幼,願忍一時之辱,早日歸來。梁某若尚未死,你我再煮茶論道。”他自知開罪首輔張處順,幹係非小,恐再連累親友,已暗中打定主意,今番重陽一聚後,便赴官自首,一死求仁,隻是此時不說而已。莊道甲正色道:“梁夫子真乃上九之大人,他日必光照千秋史簡,莊某得梁夫子為友,一何幸哉!且看幽冥鬼獄之中,數千年是非竟是誰論!”他們二人互參神契,心照之餘,熱血上湧。
顏林樵道:“莊兄,君每雲嵇叔夜遭刑而阮嗣宗獨生,雖倚酒自醉,終不免見欺於司馬氏,生愧知交之義,死失高士之節。吾雖非古人之比,願與莊兄同蹈火海,教後世傳頌,今之四友猶勝前代七賢。”王虛者道:“不能盡交誼、共患難,何以致良知、明本心?老朽格物數十秋,兩鬢斑矣,豈惜殘年!法言,老朽與君同行。”
胖子哈哈笑道:“好!莊先生,你的朋友都很有義氣!若你們是武林中人,兄弟很願意交交四位朋友,隻是你們偏是讀書人,詩雲子曰,囉裏囉嗦,兄弟著實受用不起。這三位,我們隻請莊先生一人,你們要去,兄弟可不管飯,隻怕路上還教你們受些驚嚇,因此還是免了罷。兄弟雖是沒教養的粗人,還懂得信義兩個字,著落在我身上,擔保早則三四十日,遲則五六十日,送莊先生回家團聚。莊先生,請罷!”
莊道甲喚妻兒到身邊,說:“夫人,帶孩子到嶽父家去罷。我若不歸,你可自嫁他人養身。”卓夫人含淚搖頭。莊道甲又摸了摸莊靈、莊萱的腦袋,說:“跟著你娘,好好讀書。萱兒年紀小,靈兒你也照看著她。我一生耿介狂傲,靈兒日後處世,即使不學你爹爹,也切不可效那腐儒、假道學之流,曲學阿世,害人害己。你爹爹寫的東西,均發於胸中獨見,後世識者自知我心。明白了嗎?”莊靈、莊萱隻啜泣不停。
莊道甲又向王、顏、梁三人一揖,再望了妻子一眼,昂然出堂而去。
王、顏、梁三人安慰了卓夫人,又自商議了一晚,縱然滿腹經綸,也是苦無對策。明日一早,三人隻得辭去,囑咐卓夫人倘有音信便來通知。卓夫人失魂落魄,當下便病倒了。陳伯進城報官,好不容易等到知府丁貴嚴升堂,記了個大盜綁票案件,發牌著令差役追查了。一個牌頭帶幾個公差到篤吾莊上轉了一圈,吃了好些酒肉,問了幾句情狀,心想這些江洋大盜豈是能辦得了的,橫豎案子不是發生在城內,丁貴嚴亦不來追比,拖著拖著自然化有為無。這些公差多是麻城本地人,久聞玄海居士的大名,臨行也不忘卷走幾幅字畫作為證物。
莊靈伺候母親喝藥,莊萱卻隻是哭泣,莊靈心煩意亂,沒奈何處。卓夫人喝藥之後,並不見好轉,陸嫂要到城裏去再請大夫,莊靈心急定要跟去。走到半路,忽聞背後一女子喊道:“莊公子!”莊靈回頭望去,見一女子騎著黑驢,笑靨如花,正是朱鐵兒。莊靈忙喚陸嫂稍等,應了聲“朱姐姐”,朱鐵兒道:“莊公子,我辦完了事,正想去找你玩,你怎麼又出去?”莊靈心中靈光閃動:“朱姐姐本事甚大,或許會有辦法。”遂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莊靈年紀雖小,人卻聰明,說得甚有條理。
朱鐵兒蹙額道:“點子報了名號嗎?是哪個山頭?哪個幫派?”莊靈不懂,怔然望著朱鐵兒,朱鐵兒說:“哦,他們有沒有說是什麼人?”莊靈搖頭。朱鐵兒又問:“領頭的是個胖子?穿得甚是華貴?長什麼模樣?”莊靈比劃著說了。朱鐵兒又問:“他們投西去了?”莊靈道:“陳伯看見是這樣的。”朱鐵兒尋思:“雖無多少線索,但那胖子應該甚是好認。事發不到兩天,我急向西追,或許會碰得上。隻是不知對方什麼來路,他們有六個人,似乎是江湖老手,我單槍匹馬的未必對付得了。嗯,管他對不對付得了,追上去再理會。”遂說:“莊公子,這件事朱姐姐攬在身上了。咱們一見如故,也不必多說,你好好照顧你母親、小妹,朱姐姐拚了性命,也把你爹爹救回去。”莊靈想到那六個人粗豪彪悍,朱姐姐樣子嬌怯怯的,未必對付得了六條惡漢,又聽她口氣,有些擔心,說:“朱姐姐,千萬保重,那些人都凶得很。我……可不能連累了你。”朱鐵兒見他語氣真誠,也頗感動,笑道:“好莊公子,你隻需擔心你爹爹娘親,不用為朱姐姐擔心。朱姐姐的命賤得很,沒了就沒了,何況我又不是一定會死,說不定那六個都是廢物,我嚇他一嚇,就全嚇跑了。”
莊靈這才稍為寬心,又說:“要不是我要照顧我娘,就跟了朱姐姐去,看你怎麼教訓那些惡人。”朱鐵兒說:“莊公子,你這就是孩子的話了。你又不會武功,去了何用?反要我分心照顧你,你朱姐姐的功夫也就那樣,要照顧別人就隻怕辦不來啦。”
與莊靈告別後,朱鐵兒調轉驢頭,向西而去。這追蹤之事,便是江湖中人也並非輕易能做,對方已走了一兩日,又不知來路去向,要追蹤成功,直如大海撈針一般,就算己方有大量人手,平時又在各地布有眾多眼線,也未必辦得到。朱鐵兒的武功也非出奇的高明,更無甚大勢力,如何能一個人去追蹤?原來她卻有個計較,她聽了莊靈的敘述,覺得不像是荊楚一帶的土匪、黑道所為,近來西方武林最大的事,莫過於青城派文大先生金盆洗手,許多幫會人物都赴川與會,對方既然向西,或許與此事有關,而且她在川東也有幾個相識,或許幫得上忙,遂向西碰碰運氣。當然,這樣追蹤法任誰也無把握,成數極微,但她既交了莊靈這個朋友,總不能袖手旁觀。如果那些人向東、向南,朱鐵兒就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莊道甲跟了那胖子上路,走了幾十裏,卻有五六個服色相似之人牽了十來匹馬來接應。胖子問:“莊先生,你會騎馬罷?”莊道甲說:“早年學過。”那胖子叫人給了莊道甲一匹馬,眾人上馬繼續趕路。莊道甲幾次試探對方口風,眾人多半不應,那胖子表麵甚是客氣,但對於身份來曆一句也不肯透露。莊道甲從未在江湖上行走過,隻覺這些人行事詭異,殊不正大光明,但他置生死於度外,也不焦躁,反觀賞起沿途景致來。有馬之後,腳程便快,那胖子嘴裏雖不說,臉上卻漸有得色,莊道甲素善觀人,便知離目的地已漸漸近了。
一天早晨,胖子在客店中召集眾人,道:“今日開始咱們便走山路了,馬匹照例送到三裏外趙師弟處養著。莊先生,你隻怕要換雙草鞋,接下來的道路不好走。”莊道甲道:“無妨。你們這是要入川了?”胖子瞪了他一眼,並不作答,算是默認。莊道甲道:“莊某雖甚少遠行,九州區宇、東西路途還是知道的。不知是哪位請我,竟費如此周章。”胖子說:“莊先生倒是明白人。但接下來的事你恐怕就不明白了。這一路上,有一撥點子一直尾隨我們,官道大路上不方便動手,待會進山之後,我們可要把那些龜兒子們料理了,隻恐莊先生要受些驚嚇。若是動起手來,誰也難保,兄弟答應了尊夫人,送先生回家團聚,先生幾次問我姓名,今天也對你說了,兄弟的匪號叫做八腳蟾蜍吳大江,是漢中八柱門的。”說著拿出一把半尺來長的銅柄匕首,說:“這匕首上刻著兄弟吳大江的匪號,先生拿去防身。若是無事,兄弟自親送先生回長沙,若是兄弟們都失腳了,先生卻持匕首到川中找我門中的兄弟,在四川這地方我八柱門還是有人識得的,他們自會送你回去。”莊道甲收了匕首,道:“多謝閣下照料。”
吳大江打了個響指,呼一聲:“兄弟們,走路!”一個門眾給莊道甲遞了一根竹杖、一雙草鞋,莊道甲也自將長衫脫了,連同方冠收進包袱裏,匕首則貼身而藏,用腰帶勒緊。吳大江瞥見,淡笑一聲:“莊先生倒愈似個江湖人了。”
走了幾裏山路,到了一個所在,古柏參天,地勢頗為險惡。吳大江叫道:“守株待兔!”十一個人動如脫兔,或上樹,或伏地,或藏於岩石之後,吳大江拉了莊道甲一把,教他藏在自己身後。眾人兵刃紛紛出鞘,神情嚴峻,一聲不作。莊道甲雖未嚐見過這等陣勢,亦知他們是在伏擊敵人,反正自己不會武藝,便靜觀其變好了,隻是忽然想到:“不知夫人、孩兒他們現在怎樣?”
他一生孤高獨傲,尚奇負氣,有時酒酣興發,也想到仗劍任俠,“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然而那隻是文人的特發奇想而已,豈料今日竟然真與一幫江湖豪士同行共住,又將目睹江湖上的一場血腥凶殺?他又忽然想到:“若我玄海居士莊道甲竟死在這荒郊野嶺,豈不是士林中一樁奇案?大丈夫當捐軀殉道,死於荒野雖無光彩,但與死於臥榻之上、妻子之手相比,倒也多了幾分奇意,隻是我那孩兒尚年幼。”
莊道甲是個胸懷海嶽,識窮天下的人物,平日於兒女之情、天倫之樂並不十分看重,但真正麵臨生死關頭,內心的為人夫為人父之情漸漸湧現,不由得越發眷戀親人。這種人倫之情,於高士俗夫都是一般,莊道甲自知是性之所發,也順其自然,不去抑製。偶聽到樹葉簌簌而響,又想:“這些人難道便沒父母妻兒?為何又要彼此爭鬥,拚個你死我活呢?看來世人悲苦實深,士林武林都是一般,凡有名利之所,便有種種爭端殺業,俗人雲地獄可怖,實則那修羅地獄,也無非人間一般而已,七情六欲,俱為枷鎖,可是若沒有情欲,又哪來什麼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