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一生在政治上經曆了一條坎坷不平的道路,在文學上卻是一位獲得豐碩成果的全能作家。他留下二千多首詩、三百多首詞和卷帙繁富的散文作品。他超越同輩作家,處在北宋文學的高峰。
(一)詩歌
蘇軾的詩,和他的詞與散文相比,和同時代的其他詩人相比,內容都較豐富,題材更加廣闊。
一、政治詩。他的社會政治詩所占比重並不大,但表達了詩人對於政治和社會重大問題的態度和觀點,仍是蘇詩的一個重要內容。
他的詩敢於揭露社會矛盾和政治弊病,反映下層人民的一些苦難生活。這是貫串詩人一生的。蘇軾年輕時就注意社會問題,寫了《歲晚三首》、《和子由蠶市》等詩。黃州人把布穀鳥的啼聲意會成“脫卻破褲”,他藉以譴責橫徵暴斂:“不辭脫褲溪水寒,水中照見催租瘢。”(《五禽言五首》其二)曆史上豪強兼並農民土地,他又藉以隱寓現實感慨:“當時奪民田,失業安敢哭!誰家美園圃,籍沒不容贖;此亭破千家,鬱鬱城之麓。”(《李氏園》)他以同情的筆觸描繪了大年初一的農村破產景象:“三年東方旱,逃戶連欹棟。
老農釋耒歎,淚入饑腸痛。”(《除夜大雪留濰州,元日早晴遂行,中途雪複作》)。或寫“下馬作雪詩,滿地鞭棰痕。佇立望原野,悲歌為黎元”(《正月十八日,蔡州道上遇雪,次子由韻二首》之二)。直到晚年在經過“烏台詩案”的冤獄以後,他仍然用詩幹預政治,直斥時弊。如惠州時所寫的《荔支歎》:
十裏一置飛塵灰,五裏一堠兵火催。
顛阬仆穀相枕藉,知是荔支龍眼來。
飛車跨山鶻橫海,風枝露葉如新采。
宮中美人一破顏,驚塵濺血流千載。
永元荔支來交州,天寶歲貢取之涪。
至今欲食林甫肉,無人舉觴酹伯遊。
我願天公憐赤子,莫生尤物為瘡痏。
雨順風調百穀登,民不饑寒為上瑞。
君不見武夷溪邊粟粒芽,前丁後蔡相籠加。
爭新買寵各出意,今年鬬品充官茶。
吾君所乏豈此物?致養口體何陋耶!
洛陽相君忠孝家,可憐亦進姚黃花。
唐代詩人杜牧寫過相似題材,留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支來”(《過華清宮絶句三首》之一)的名句。蘇軾此詩開頭有意和他相反:一個說“無人知”,詞意含藴;一個直寫“知”,並描繪出一幅塵土飛揚、死者滿途的慘象。蘇詩又說:“宮中美人一破顏,驚塵濺血流千載”,也比杜牧詩的“妃子笑”寫得筆酣墨飽,對比鮮明。
杜詩的含藴當然也包含著委婉的譏諷,而蘇詩的直尋、鮮明,卻表現出政治憤激的強烈。蘇軾寫曆史上的進貢荔支,又是為了指斥當朝風行一時的貢茶和貢花,而且指名道姓地譴責當時“名臣”丁謂、蔡襄、錢惟演,把他們比作唐朝貢荔支的李林甫,充分表現出作者至老不衰的政治鬬爭精神。
蘇軾的政治詩不僅反映了詩人貫串一生的政治激情和批判黑暗現實的精神,而且也說明他的政治視野比較廣闊:貧富對立,賦稅苛重,兼並、天災、貢物等都激起詩人心中的波瀾。他的詩還涉及其他社會問題。如對威脅宋朝的遼、西夏的侵擾勢力,他力主抵抗,收回失地。黃州時的一首長題《元豐四年十月二十二日,謁王文父於江南,坐上得陳季常書,報是月四日,種諤(宋朝大將)領兵深入,破殺西夏六萬餘人,獲馬五千匹,眾喜忭唱樂,各飲一巨觥》,活現出詩人欣喜之情;這首詩說:“聞說官軍取乞誾,將軍旗鼓捷如神。故知無定河邊柳,得共中原雪絮春。”以邊塞柳絮猶如中原春雪,表示失地重回宋朝版圖。他並且一再表達自己為國破敵的雄心:“聖朝若用西涼簿,白羽猶能效一揮。”(《祭常山回小獵》)“千金買戰馬,百寶妝刀環。何時逐汝去,與虜試周旋。”(《和子由苦寒見寄》)“臂弓腰箭何時去,直上陰山取可汗”。(《謝陳季常惠一揞巾》)。他的詩反映了階級矛盾,也反映了民族矛盾,視野是較廣的。
蘇軾的政治詩有一定的思想深度。對於人民的苦難,他不是冷漠的旁觀者,而是交織著強烈的愛憎感情,特別是痛苦的內疚和羞愧。《和子由聞子瞻將如終南太平宮谿堂讀書》寫到民夫在旱災中的苦況:“中間罹旱暵,欲學喚雨鳩。千夫挽一木,十步八九休”,這使他“對之食不飽,餘事更遑求”,從而提出“民勞吏宜羞”的原則。作為一個封建官吏,他常常“作詩先自劾”(《和李邦直沂山祈雨有感》),把詩歌作為自我批判的工具,而不是出售廉價同情的商標。他的《除夜直都廳,囚係皆滿。日暮不得返舍,因題一詩於壁》說:
除日當早歸,官事乃見留。
執筆對之泣,哀此係中囚。
小人營餱糧,墮網不知羞。
我亦戀薄祿,因循失歸休。
不須論賢愚,均是為食謀。
誰能暫縱遣?閔默愧前修。
除夕之夜,囚犯滿獄,他推究“墮網”之由,是為生活所逼鋌而走險;而自己雖為官吏,不也在為謀食而奔波嗎?這裏對“小人”和“我”、“賢”和“愚”的階級壁壘觀念的一定衝擊,也是難能可貴的。
陸遊說他“不以一身禍福,易其憂國之心。千載之下,生氣凜然”(《放翁題跋》卷四《跋東坡帖》)。他的政治詩也是符合這個評語的。
二、抒情詩。蘇軾一生,一次入獄,幾乎喪生;兩次被貶,長達十二年;兩次任職地方,又都在統治階級內部鬬爭的夾縫中討生活。正如他的婢妾朝雲所說,他“一肚皮不入時宜”(明毛晉輯《東坡筆記》卷上“是中何物”條,又見《梁谿漫誌》卷四“侍兒對東坡語”條),是個政治失意者。他的抒情詩就著重反映了一個有才能、有理想而又遭遇坎坷的封建知識分子的精神麵貌。
蘇軾說,“我本不違世,而世與我殊”(《送岑著作》),因而他的這些抒寫個人不平的詩篇仍有一定的社會意義。封建社會就是意味著對才能的摧殘,對美好理想的撲滅:“哀哉命不偶,每以才得謗”(《京師哭任遵聖》),“人間歧路知多少”(《新城道中二首》之二)。他寫道:
世上小兒多忌諱,獨能容我真賢豪?
為我買田臨汶水,逝將歸去誅蓬蒿。
安能終老塵土下,俯仰隨人如桔槔?
——《送李公恕赴闕》
湖上四時看不足,惟有人生飄若浮。
……君不見,錢塘遊宦客,朝推囚,暮決獄,不因人喚何時休!
——《和蔡準郎中見邀遊西湖三首》之一
這裏歌唱自由,向往山水,實際上是對“俯仰隨人”的俗態世情的決裂,對“朝推囚,暮決獄”的官場生涯的厭棄。“出世”乃是由於“憤世”。
他的抒情詩還常常在“吾生如寄耳”的消極慨歎中,包含著對於生活中一些動人東西的追求和歌頌,如手足之情,親友之愛,故鄉之思。《遊金山寺》就是一首寫懷鄉的名作:
我家江水初發源,宦遊直送江入海。
聞道潮頭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
中泠南畔石盤陀,古來出沒隨濤波。
試登絶頂望鄉國,江南江北青山多。
羈愁畏晚尋歸楫,山僧苦留看落日。
微風萬頃鞾文細,斷霞半空魚尾赤。
是時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
江心似有炬火明,飛焰照山棲烏驚。
悵然歸臥心莫識,非鬼非人竟何物。
江山如此不歸山,江神見怪警我頑。
我謝江神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江水。
這詩是他熙寧四年(1071)冬出任杭州通判、經過鎮江時寫的。金山原來矗立在長江之中(現已與江岸相連),上有金山寺。目睹滾滾長江東流入海,詩人的思路卻引向江水發源地家鄉四川。傳聞中的漲潮偉觀已不可見,隻留下潮水退後的沙痕;登高遠眺故鄉,卻被一片青山遮斷。這就烘托出氣氛的迷惘和鄉愁的深沉。最後寫江心炬火,作者把它設想成江神的譴示,更渲染出對宦遊的厭倦和鄉思的深切。
三、寫景詩。蘇軾的足跡遍及各地:從峨眉之巔到錢塘之濱,從宋遼邊境到嶺南、海南,在他的詩集中留下了一幅幅祖國名山、大川、湖泊、海洋以及城市、農村的畫卷。他的寫景詩並不是自然景物的簡單再現,而是體現了作者的人生思想和美學愛好,突出表現了他對鄉土的眷戀和祖國大地的熱愛。他幾乎把居留過的每個地方都看作第二故鄉:“自意本杭人”,“海南萬裏真吾鄉”。他的一首七律寫道:
東風知我欲山行,吹斷簷間積雨聲。
嶺上晴雲披絮帽,樹頭初日掛銅鉦。
野桃含笑竹籬短,溪柳自搖沙水清。
西崦人家應最樂:煮芹燒筍餉春耕。
——《新城道中二首》之一
寫的是杭州西南一個普通農村雨後初晴的旖旎風光。透過這些清麗跳動的詩句,不是活現出一個對生活充滿熱愛、處處感到生意盎然的心靈嗎?
蘇軾詩歌的總的藝術特色是自然奔放,揮灑自如。前麵引用的“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的一段話,就是他對這一特色的自評和自誇,概括了“滔滔汩汩”和行止必“當”的統一,自由和規律的結合。這個特色是他的詩、詞、散文所共有的。讀者從他的詩中可以獲得一種淋漓酣暢的美學享受,也可以感受到作者寫作時得心應手、左右逢源的快感。他的長篇古詩,“放筆快意,一瀉千裏”(《甌北詩話》卷五);他的近體詩,更顯得圓美流動,很少某些律詩的板滯、枯澀之病。詩人的才情是奔放的,藝術想象是豐富的,他熟練地駕馭各種藝術手法,以爭取自由表達的最高境界。
蘇軾的這一藝術風格又帶有宋代詩歌的時代特點。南宋人嚴羽在《滄浪詩話·詩辨》中曾指責宋詩(主要是黃庭堅和江西詩派)“以文字為詩,以議論為詩,以才學為詩”,其實,這正是宋代詩歌區別於唐代詩歌的特點之一;而且並非始於黃庭堅,蘇軾詩已呈現出這種麵貌,這跟他追求自由表達是緊密相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