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在給歐陽修的信中也指責“餘風未殄,新弊複作”,他說的“餘風”,即指“浮巧輕媚、叢錯采繡之文”;他說的“新弊”,即指“求深者或至於迂,務奇者怪僻而不可讀”(《上歐陽內翰書》)。正是從這兩方麵的鬬爭中,才把建立平易流暢的散文風格作為宋代古文運動的基本目的。這自然也是蘇軾散文的基本風格。
蘇軾的各體散文都體現了這種風格。他的散文體裁很多,重要的有下列三類:一、政論和史論;二、記和書序;三、隨筆(包括書簡、題跋、雜記等)。
政論和史論蘇軾的《策略》、《策別》、《策斷》等政論文和《留侯論》、《韓非論》、《賈誼論》、《晁錯論》、《平王論》等史論文,都以文從字順、條理分明為特色。在語言上,它不像韓愈文章致力於鎚煉工夫,選擇或錘鑄色澤強烈的尖新詞語,而是追求明晰準確;在結構上,它不像韓愈文章重在縱橫開合,突起突落,而是貴在曲折舒緩,洋洋灑灑。這正是構成他平易風格的兩個重要因素。
如《平王論》的主旨在於反對周平王避敵遷都洛陽而不積極抵禦,在南宋起過一定的政治作用。全文不到七百字,一連引證十三個有關遷都的史實,來論證平王“東遷之謬”:一類是並非懼怕外族侵擾而遷都的,一類是雖有外族侵擾而終不遷都的,結果都是興盛的國家。另一類是像周平王那樣遷而後亡的。文章條分縷析,一氣嗬成,而仍保持旺盛的文氣。韓愈的文風也是雄偉的,但其構成因素互不相同。
蘇軾的政論和史論的另一特點是展開鋪排,辨析周密,論辯滔滔,一瀉千裏,體現了他所說的“泉源湧出”、“行雲流水”的風格。
這也是宋代論說文的共同趨勢。韓愈、柳宗元的政論一般在千字以內,較少繁譬博引,史論如韓愈的《伯夷頌》、柳宗元的《桐葉封弟辨》等,更是判斷短截,不枝不蔓。蘇軾的論說文多為長篇力作。
《上皇帝書》號稱萬言。《策略》、《策別》、《策斷》更是一組多達二十五篇的完整、係統的策論。這類文章廣徵史事,議論風發,還著力於形象化的說理,而不是抽象的論證。如《策別》中的《教戰守》一篇,主張教民習武,能戰能守,以抵禦當時遼和西夏對宋朝的威脅和侵擾。文中為了論證“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勞”的危險性,除了引用唐代安史之亂等曆史教訓外,還用人體的養生保健為喻:
天下之勢譬如一身。王公貴人,所以養其身者,豈不至哉?
而其平居常苦於多疾。至於農夫小民,終歲勤苦,而未嚐告病。
此其故何也?夫風雨、霜露、寒暑之變,此疾之所由生也。農夫小民,盛夏力作,而窮冬暴露,其筋骸之所衝犯,肌膚之所浸漬,輕霜露而狎風雨,是故寒暑不能為之毒。今王公貴人,處於重屋之下,出則乘輿,風則襲裘,雨則禦蓋。凡所以慮患之具,莫不備至。畏之太甚,而養之太過,小不如意,則寒暑入之矣。
是故善養身者,使之能逸而能勞,步趍動作,使其四體狃於寒暑之變;然後可以剛健強力,涉險而不傷。……這裏以“王公貴人”和“農夫小民”作對比:前者生活於安逸溫飽之境而常患疾病,後者頂風冒雪反而獲得了免疫力。一路滾滾對照寫出,用喻生動貼切,別具手眼,把切勿“畏之太甚”、“養之太過”的道理講得既透辟又易懂;也使全篇文采斐然,筆意充沛,對讀者不僅服之以理,而且動之以情。
蘇軾在評論史事時,還擅長作翻案文章。有的能擺脫傳統說法,提出新見。如《留侯論》講張良之所以能輔佐劉邦平定天下,是由於他具有“忍小忿而就大謀”的策略思想;而這種思想正是圯上老人所要教給他的。相傳張良有次在橋上遇見黃石公,黃石公叫張良把他落脫的鞋子撿起來,並且替他穿上,以試探張良的耐心和意誌,張良忍怒照辦。黃石公認為“孺子可教也”,就送他一部《太公兵書》。據說張良靠了這部兵書才幫助劉邦奪得天下。蘇軾對於這個傳以為真的故事,能夠掃除它的神奇的乃至迷信的色彩,回到人事上來找原因。他認為“夫老人者,以為子房才有餘而憂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剛鋭之氣,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謀”。
隻有這樣,以後秦始皇、項羽都不能輕易使他害怕或激怒:“此固秦皇之所不能驚,而項籍之所不能怒也”,避免了盲動和冒險。蘇軾的論證頗能言之成理,表現出一定的識見。當然,劉邦平定天下,並不僅僅由於個別曆史人物的思想修養,還有更深刻的社會政治原因,蘇軾的這個看法是帶有一些片麵性的。他的有些翻案之作更不免故作危言,強詞奪理。有時還有杜撰曆史事實的地方。例如本書開頭講的為歐陽修所激賞的《刑賞忠厚之至論》一文,也有杜撰典故的情況。陸遊《老學庵筆記》卷八說:“東坡先生省試《刑賞忠厚之至論》有雲:‘皋陶為士(法官),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歐陽修不知這個典故出於何書,當麵問蘇軾,他竟答道:“何須出處!”
記和書序蘇軾的亭、台、堂、閣記和書序,比之政論和史論具有更高的文學價值。他的亭台記,打破先敘事、次描寫、後議論的一般格局,三種成分按主題展開的需要而錯雜並用,變化莫測。試以《超然台記》、《放鶴亭記》、《淩虛台記》為例。這三篇記的主題都是發揮老莊的出世哲學,帶有消極因素,但在藝術結構上頗見匠心,有一定啟示作用。《超然台記》作於密州,議論放在開頭,說了一番“遊於物之內而不遊於物之外”的議論,造成一種飄忽的意緒,然後進入敘事。最後點出命名“超然”的原由,又用“以見餘之無所往而不樂者,蓋遊於物之外也”作結,照應開端。《放鶴亭記》是徐州時的作品,議論放在中間,在敘完亭的建造緣起和景色以後,先從“鶴”引出議論:鶴既是“清遠閑放”的象征,但春秋時衛懿公因好鶴而亡國;接著突然從題外拈出“酒”字,說“酒”雖使人“荒惑敗亂”,但魏晉時劉伶、阮籍等人卻借酒保全自己,傳名後世,以此來說明“南麵之樂”不能換“隱居之樂”的道理。而早年在鳳翔所寫的《淩虛台記》,議論放在最後,似是一般常規寫法,但第一段敘事卻和議論交織而出,在常規之中見出變化。
他的書序,如《範文正公文集序》、《王定國詩集序》、《六一居士集序》、《鳧繹先生文集序》等或敘人物,或論藝術,也為世所傳誦。
隨筆蘇軾的書簡、題跋、雜記等文,有許多是文學散文,在蘇軾散文中藝術成就最高。這些作品內容極其廣泛,幾乎無所不包,或抒人生感慨,或講身邊瑣事,或記遺聞佚事,或述風土人情;在藝術上表現出信手拈來、隨口說出、漫筆寫成的特點。蘇軾自評其文時還說過“閑暇自得,清美可口”(《答毛滂書》)、“詞語甚樸,無所藻飾”(《上梅龍圖書》)的話,這類文字正是好例。現舉不同時期的不同體裁的文章三篇以見一斑:
嘉佑癸卯上元夜,來觀王維摩詰筆。時夜已闌,殘燈耿然,畫僧踽踽欲動,恍然久之。
——《題鳳翔東院王畫壁》
黃州定惠院東,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歲盛開,必攜客置酒,已五醉其下矣。今年複與參寥師及二三子訪焉,則園已易主。主人雖市井人,然以予故,稍加培治。山上多老枳,木性瘦韌,筋脈呈露,如老人項頸;花白而圓,如大珠累累,香色皆不凡。此木不為人所喜,稍稍伐去;以予故,亦得不伐。
既飲,往憩於尚氏之第。尚氏亦市井人也,而居處修潔,如吳越間人,竹林花圃皆可喜。醉臥小板閣上,稍醒,聞坐客崔成老彈雷氏琴,作悲風曉角,錚錚然,意非人間也。晚乃步出城東,鬻大木盆,意者謂可以注清泉,瀹瓜李,遂夤緣小溝,入何氏、韓氏竹園;時何氏方作堂竹間,既辟地矣,遂置酒竹陰下。有劉唐年主簿者,饋油煎餌,其名為“甚酥”,味極美。客尚欲飲,而予忽興盡,乃徑歸。道過何氏小圃,乞其藂橘,移種雪堂之西。坐客徐君得之,將適閩中,以後會未可期,請餘記之,為異日拊掌。時參寥獨不飲,以棗湯代之。
——《記遊定惠院》
侄孫元老秀才:久不聞問,不識即日體中佳否?蜀中骨肉,想不住得安信。老人住海外如昨,但近來多病,瘦悴不複往日,不知餘年複得相見否?循惠不得書久矣!旅況牢落,不言可知。又海南連歲不熟,飲食百物艱難;及泉廣海舶絶不至,藥物醬酢等皆無。厄窮至此,委命而已。老人與過子相對,如兩苦行僧耳。然胸中亦超然自得,不改其度,知之免憂。所要誌文,但數年不死便作,不食言也。侄孫既是東坡骨肉,人所覷看,住京凡百倍加周防,切祝切祝!今有書與許下諸子,又恐陳浩秀才不過許,隻令送與侄孫,切速為求便寄達,餘惟千萬自重。
——《與元老侄孫》
第一則是寫於嘉佑八年(1063)鳳翔時的題跋,簡練的筆墨,迷惘的境界,卻又是呼之欲出、栩栩如生的畫麵。第二則是黃州時的記遊小品,不矜持,不造作,樸素自然,曲折盡意。第三則是寫於海南時期給晚輩的書簡,談簡陋的謫居生活和“超然自得”的心境,談骨肉之間的拳拳之情,談瑣瑣家常,真情坦露,文如其人。
蘇軾畢生致力於文學創作。雖然他曾痛苦地發現“平生文字為吾累”,但文學仍和他的生命相始終,或者說,文學才是他真正的生命。他的作品是他的那個時代的反映,他的生活和思想的體現,也是他一生心血的結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