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能怕你瞧不起他……”
“坐過牢的不一定都是壞人。”
“黎航是個善心的人,可善心有時不得善報。你說老天怎麼這麼不公平?”
“老天是不公平,不過芹姨你想開點,他至少走得不痛苦。”
“他一定不甘心、不甘心呀!”芹姨哭嚷著。
幾位麵色沉重的醫務人員走進了手術室。不久,他們推著一輛不鏽鋼推車走了出來。我和芹姨看到了推車上被一塊白布包裹著的黎航。黎航睡去的神情,看上去竟比清醒時年輕得多。是不是死亡會還人一顆童心?
芹姨撲過去,放聲哭起來,“可憐的孩子……”
我從背後抱住芹姨的肩膀,試圖讓她平靜下來。
終於,醫務人員把芹姨輕輕推開,把黎航推向冷庫,然後裝入一個不鏽鋼的匣子裏。在那裏,黎航的熱情將被永遠地凍結。
“葬禮的事,就靠你張羅了。”芹姨聲音微弱地對我說。
我點點頭。
“黎航的前妻,是那個什麼‘五大洋移民中心’的總經理,叫於淩芝。我從來不和她打交道。你在網上能查到她的電話號碼。麻煩你通知她一聲。”
“五大洋移民服務中心?”我說,“我登陸多倫多,就是他們派人去接的。”
“於淩芝做什麼生意,和我沒有關係。”
“不要說這麼多了,芹姨,你先休息吧。”
我從醫院回到家後,在網上很輕易地就Google到了於淩芝的電話。於淩芝為擴大生意,幾乎在加拿大七七八八的華人網站都登了廣告,使我不得不感歎她的執著。
我撥通了她的電話,無人接聽。我留了言,但沒有直接通知她黎航的死訊,隻請她給我回電話。我想,和她通話時再婉轉地告訴她,人情味會濃一些。
隨後我找出黎航生前寫好的請柬,便去小報《華人新聞》的辦公室去找林茜溪。
黎航走了,留給我一樁苦差事:當他的信使。從此兩個女人走入我的視線。三個女人一台戲,而我無法預料這台戲將如何演繹、會有什麼樣的結局。
“這不是我們的第一次愛,但絕對是最後一次……”
茜溪在加拿大華人報紙《東方日報》上的一則整版婚禮公告中,讀到了這句話。幾經風雨的心,像秋日裏一枚成熟的果子,“啪”地一聲落地了。她似乎看到果子在鬆軟的土地上砸出一個圓滿的坑洞來。
落地,是讓懸在枝頭的女人無力抗拒的誘惑。
這是茜溪在《華人新聞》工作的最後一天。老板郭疆出外拉廣告去了,另外一位編輯下班回家了,辦公室裏隻剩下她一個人。她編完最後一版,傳給印刷廠,拿起當天的《東方日報》,漫不經心地瀏覽起來,目光停留在婚禮公告和旁邊的一幅彩色結婚照上。
準新郎的五官並不出色,搭配在一起卻給人性格堅定的印象,甚至堅定得有些生硬。他身上的黑西服不同尋常,屬地道的意大利手工製作。準新娘有一張姣好的臉,一襲婚紗恰到好處地籠住她的身體,卻把長頸、削肩留在了外麵。她的笑容朦朧,或許還有幾分勉強。她為什麼沒有笑到十二分的由衷呢?準新郎是何臻。換了很多女人,和何臻拍結婚照都會笑得滿臉是牙的。她沒有理由不笑得燦爛,茜溪在心裏責怪,她有權利責怪。
因為準新娘是茜溪自己。
何臻說他會讓她快樂。報紙上令人驚喜的大幅公告,想必是讓她快樂的開始。
從此,茜溪將永遠告別這間常年不見陽光的辦公室,黑乎乎的報紙,和微薄得可憐的薪水。她每月一千多元的收入在支付了房租水電,買完了牙膏、洗發精和地鐵月票之後,就隻剩下幾枚沉甸甸的銅板。在布洛爾地鐵站裏,她經常會見到一個拉二胡的中國男人,過往旅客會在他的琴盒裏丟下一兩個銅板。男人把一曲《二泉映月》演繹得悲愴淋漓,總牽動起她心底的無限同情。後來在一個偶然的機會,她得知二胡男人每月收入超過四千加元,且全是現金!
她才知道真正應該同情的是她自己。
郭疆每次給她發薪水時,臉上都有一種恩賜的極不情願的神情,仿佛說:哼,還不是我養活了你!茜溪心想,自己在這家小報社裏要采訪、編輯,還要掃地、擦桌子、接電話……既當爹又當娘,還不知誰養活誰呢。
到《華人新聞》工作的第二天,茜溪出席了華人明星企業家的頒獎晚會。電視台記者和中文大報《東方日報》的記者團團圍住幾位明星企業家,爭相采訪。他們與其是在提問題,不如說是在恭維。記者們都是屬蜜蜂的,而成功者和富人是含蜜的花。茜溪落寞地站在人群背後,把相機的鏡頭對準了天花板,攝下了一幅幅靜寂的畫麵……
幾位明星企業家的太太注意到了容貌出眾的茜溪,開始追問她的來曆。都說男人對美女敏感,其實女人對美女更敏感。戒備天敵,難道不是本能嗎?
茜溪無奈交出了實底:“四無女士:無車無房,無家無信仰。”
太太們都是穿描龍繪金旗袍、戴高檔首飾的,對一身牛仔裝的茜溪原本就有隔膜感,一但了解了她的底細,立即從她身邊迅速散去,丟給她最後一個憐憫眼神。紅顏,常是薄命的,即使不薄命,也無鴻運,最慘的是連個疼自己的男人都尋不到,還不是枉生一張漂亮麵孔?
茜溪被她們的憐憫眼神深深刺痛了……
再過一個月,茜溪就會住進何臻的豪華房屋。房屋臨湖,湖邊有自家的船塢,船塢裏當然還有白色的巨型遊艇。她會穿著名牌禮服,最好是Vera Wang(王薇薇)設計的,戴鑽石項鏈,挽著何臻的手,出席西人或華人的盛大晚會,成功人士的太太們會對她刮目相看,甚至嫉妒得兩眼發紅。被人嫉妒的感覺,一定像在暑天吃冰激淋。
茜溪打何臻的手機,想和他談談自己看了婚禮公告的感受,但他關機了。是不是在睡覺?何臻的時間表和絕大多數人的不一樣。他不需要朝九晚五地坐班,所以可以在絕大多數人睡著的時候醒來,也可以在絕大多數人醒來的時候入睡。
世間好運的總額是有限的,而好運從來不會被平攤在每個人頭上。一小部分人,擁有著世間絕大部分的好運。而何臻,便是這一小部分人中的一個。
一年前,《華人新聞》瀕臨倒閉,老板郭疆輾轉找到何臻,懇求幫助。何臻賞了郭疆一個麵子,答應到報社辦公室看看。何臻端著一杯星巴克咖啡在簡陋的辦公室裏漠然地巡視了幾分鍾,在他幾乎掉頭離開的時候,他看到了端坐在電腦前的茜溪。心一驚,咖啡潑到了自己的西褲上。
茜溪抬起頭,正撞見何臻複雜的目光:驚詫、歡喜、惱恨、愛慕……茜溪一時難以判斷。
何臻問茜溪:“你叫什麼名字?”
茜溪站起身回答:“林茜溪。”
“像,太像了!”何臻喃喃地說。
“像誰呀?”
“我以後再告訴你。”何臻說,眼神似乎在暗示“我和你是有‘以後’的”。
茜溪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我看過你的藝術人物專欄。”何臻說。
茜溪客套了一句,“請多指教。”
“我幾乎每天都讀中文報紙,大報、小報,收費的、免費的,像你寫的那麼好的文章,不多。你才貌雙全,要是登一張照片在報紙上,我相信讀者會更多。”
茜溪微微一笑。才貌雙全,是個敏感的詞兒。當男人讚揚一個女人才貌雙全時,潛台詞可能是:才貌雙全的女人恐怕與幸福無緣。
“你那篇寫京劇名角的,甚至比你以前寫的還好一些,看得出,你是用了感情的。”何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