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期望的懸劍(1 / 3)

所有夜晚的憂傷都要在白日

轉成金黃的稻穗,等候

另一個憂傷的夜晚收割

——陳黎《小宇宙》

秦旭來加拿大的日子越是靠近,茜溪便越忐忑不安。茜溪不敢把自己取消婚約的消息告訴母親,免得遭母親劈頭蓋臉痛罵。她在電話裏婉言勸母親,既然身體不好,就不要長途旅行了。

秦旭口氣卻非常堅決,“不,我一定要去加拿大!我還從來沒出過國呢。我要讓親戚、朋友、老同事們看看,我也有出國旅遊這一天!我女兒終於有出息了!”

茜溪啞口無言了。

茜溪的父親前兩年去世了,母親靠一點微薄的退休金生活,日子過得很拮據,常在人麵前抬不起頭來。母親以前是一家大工廠裏的工會主席,頭上頂過一大串光榮稱號:“勞動模範”、“三八紅旗手”等等,是倍受周圍人尊重的人物,但是時過境遷,人們羨慕的是住豪宅、開名車的富貴階層,母親知道她自己是沒有能力進入這個階層了,隻有把希望寄托在茜溪身上。

當茜溪在多倫多飛機場的大廳看到母親時,不由得產生了一股強烈的負罪感。世間最殘酷的事情莫過於給人以希望,再把這希望毀滅,而由親生女兒親手毀滅希望,母親能承受得住這樣的殘酷嗎?

秦旭顯然是精心打扮過的。黑風衣的式樣雖有些過時,但還整潔合體。不知為什麼,母親和她記憶中的不一樣。比記憶中老了嗎?茜溪對母親變老是有精神準備的,但沒料到她竟老了這麼多。

她站在原地不動。她想伸出手,和母親擁抱一下,哪怕是出於客套,可是她像被抽掉了電池的機器人般僵立著。

秦旭見到茜溪的第一句話是:“何臻怎麼沒來?”

秦旭沒有注意到茜溪的憔悴,或許注意到了,但在那一瞬茜溪的形貌是次等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迫切地要見到何臻,那個可以使她從此揚眉吐氣的男人。

依秦旭的想法,有了何臻,茜溪會變得安分守己。愛上不值得愛的男人,是最不可原諒的不安分守己,而這些年來和茜溪有過感情糾葛的男人沒有一個是值得愛的。終於,在幾次誤入愛情歧途之後,茜溪走上了陽關大道。

隻有何臻,可以讓茜溪的人生柳岸花明;也隻有何臻,可以讓秦旭的餘生煥發出光彩。秦旭過暗淡無光的日子過夠了。

秦旭見何臻的心情是迫切的,激動的,仿佛出嫁的不是女兒,而是她自己,但是何臻沒有出現在機場。

茜溪接過母親手裏的行李車,淡淡地說:“他今天沒空。”

“他再忙也要來接我!我是他的嶽母!”秦旭惱了。

茜溪推起行李車便走,“到家再說吧。”

“不行,”母親扳住茜溪的肩膀,“你現在就告訴我,他怎麼不來?”

茜溪試著掙脫母親的手,“這是公共場合,不要拉拉扯扯地好不好?”

“你怎麼這樣和我說話?!我是你媽!”茜溪提高了聲音。

不遠處一個機場警衛向她們母女倆張望。茜溪壓低了聲音:警衛在看我們!

秦旭有幾分不情願地鬆了手,默默地隨茜溪走出了機場。

茜溪把車開進了我住的公寓樓的門前。秦旭疑惑地問:“你不是說你們家的房子是獨立座的嗎?”

茜溪有些吞吐,“最近房子在重裝修,我們先在我朋友海倫娜家住幾天。”

秦旭從來沒有坐過十幾個小時的飛機,早已精疲力盡,很快便躺倒在床上睡著了。

第二天,茜溪在母親還沒醒過來時,就去了城西診所。她木然地填了登記表,然後就隨護士走進了一間診室。護士是一位年長的白人。盡管每天要對幾十個前來墮胎的女人重複同樣的問題,她的語氣仍是耐心的。

“我問你的第一個問題,也是最重要的一個的問題,你真的決定不要這個孩子嗎?”

茜溪點點頭。

“你知道墮胎是有危險的,有可能會導致大出血嗎?”

茜溪又點點頭。

“你想知道孩子的性別嗎?”

她不想知道。何臻一直想有個兒子,但是現在何臻的願望和她有什麼關係?

“如果你懷的是雙胞胎,你想知道嗎?”

茜溪說不,我不想知道。即使是雙胞胎又怎麼樣呢?她會改變自己的決定嗎?

“墮胎後,有人陪你回家嗎?”

茜溪搖搖頭。

“能找個朋友來接你嗎?”

茜溪說:“我打出租回家。”

護士似乎對她的答案滿意了,“好吧。去更衣室換衣服吧。”

在手術台上,護士給她打了一針鎮靜劑,“這會讓你平靜下來。”

手術竟是出乎意料地簡單。

五分鍾後,她已經走下了手術台。突然一陣惡心,她搖搖晃晃地走進洗手間,把頭埋進洗臉池裏,開始嘔吐起來。

茜溪承認自己是殘忍的。孩子有權利生存。她是一個殺手。她擰開水龍頭,把嘔吐物衝走。她開始洗臉,想洗去臉上的淚,結果衝走了一層,新的一層又湧出來了。

我沒法養活他/她“頭腦中有一個聲音在替她辯護,”也不希望他/她為自己的父親感到羞恥,這不公平。

“可你剝奪了他/她出生的權利,這是對他/她最大的不公平!”

兩個聲音在她的意識裏撕扯著,令她頭痛欲裂。

茜溪憐惜未出生的孩子,也憐惜自己。像她這樣一個女人,裝飾了很多男人的夢,最終卻沒有一個男人,能真正擁她入夢。

茜溪剛走進我的公寓門,秦旭劈頭便問:“何臻怎麼還不來見我?他還想不想認我這個丈母娘?”

茜溪知道自己瞞不下去了,再說,隱瞞真情是很辛苦的事。她活得還不夠辛苦嗎?母親生來是一枚炸彈,或早或晚是要被引爆的。

茜溪終於說:“我取消了婚禮。”

秦旭大驚失色:“為什麼?”

“我不想嫁給他。”

“你瘋了?你知道多少人羨慕你?”

“我不在乎。”

“我他媽的在乎!我不想再過這種寒酸的日子了!”

“那你為什麼不找個有錢人再嫁?!”茜溪譏諷地說。

秦旭突然奮力抽了茜溪一個耳光。

茜溪踉蹌了半步,伸手捂住了自己被打得熱辣辣的臉。

秦旭似乎仍不解恨,喘著粗氣嚷道:“我怎麼養你這麼個不孝之女!”

茜溪驚訝萬分地看著自己的母親,嘴唇哆嗦地說:“你……你……你打我?”

“我打你怎麼了?”秦旭的語調中充滿了挑戰,“我要早點教訓你,你也不至於走到今天這步!”

“你不要忘了,你人在加拿大,我可以叫警察。”

“你去叫!看他們能把我怎麼樣?”

茜溪無奈地搖搖頭。

“你說,何臻怎麼配不上你?”

“實話告訴你,我也是最近才發現的,何臻就是葛新。”

“什麼?”秦旭的眼突然被恐怖籠罩了,“哪個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