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偉森的嘴唇有些抖了,他吼了起來,“當初激動萬分要到美國來的是你,現在你又想回去?”

“當初是當初,現在感覺不一樣了。”

“到了這個年紀,還談感覺,你不覺得太奢侈了嗎?我們因為沒有一間像樣的房子到現在都不敢要小孩,我感覺自己已經對不起祖宗對不起下一代了。”

雋如不說話了。

偉森氣難平。他以為雋如聽了他的決定會熱烈響應的,沒想到她居然和他背道而馳。雋如的簽證雖然快要到期了,但她剛剛在醫院裏找到了一份臨時工作,還沒有到山窮水盡要吃回頭草的地步。

整個早晨沉悶而冷漠。

雋如要去上班,她出了門,又折了回來:“你不想到我們醫院看看嗎?”

偉森沉著臉想了想,答應了。

在醫院的走廊裏有一兩個醫生匆匆地和雋如打招呼。他們非常有禮貌,但這種禮貌中含著令人不易覺察的冷淡。偉森想,大概冷傲是醫生的職業病吧。

雋如給他找了一件一次性的白大褂穿上,就帶他進了自己在地下室的工作間。那個房間不大,裏麵隻有一個碩大無比的水槽,水槽裏放滿了用過的試管。雋如開始一個接一個認真地洗試管,偉森在一旁幫她。倆人都不說話,房間裏隻能聽見自來水從龍頭裏不斷流出的單調的聲音。

偉森刷了不到一小時,就腰酸背痛了。另外捏著那麼薄脆的試管,他的神經始終很緊張。他想休息一下,但房間裏找不到一把椅子。他對雋如抱怨說美國老板太苛刻了。雋如一邊小心翼翼地把軟毛刷塞進試管,一邊平淡地告訴他:

“在我之前是一個俄國老大媽做這份工作,據說她從前還是莫斯科歌劇院的著名女高音。她長得胖,幹一會兒就得坐到椅子上喘口氣,結果她被炒了魷魚。我得到這份工作的當天就把椅子搬到休息室去了,我要讓老板知道我根本不需要椅子。”

雋如把偉森洗過的試管重洗了一遍,她說:“我看你還是打住吧,你要砸了我的飯碗了,要知道好多人排隊等這個位置呢。”雋如怪兮兮地笑了一聲。這笑聲讓偉森聽起來那麼陌生,刺耳。

十一點左右,雋如的老板來轉了一圈,吩咐了她幾句,就掉頭走了。再就沒有其他人進過這個房間。中午他們在休息室每人吃了一個雋如從家裏帶來的三明治,喝了一小瓶礦泉水,就回到工作間了。

下午似乎格外的漫長,偉森幾乎每膈十分鍾看一回手表。要不是因為他沒有駕照,他早一個人開車先回家了。他站在雋如旁邊,不知道怎麼做才好。他要是洗呢,她還得返工,又擔心他打碎試管;如果不洗呢,他又不忍心看她一個人幹。

他注意到她的手指被漂白水泡得變了顏色和形狀。他想起她帶過的實習學生對他說過,看她做手術是一種享受。雋如告訴過他,她來美國一年多了,隻是給別人遞遞手術刀,自己的手早生疏了。他突然有一種擔心,擔心她在這間房子裏做上幾年,就再也不可能拿手術刀了。

偉森想想自己能做的就是陪她聊聊天,早晨自己對她吼,也許是有些過分了。

“你每天一個人在這兒,是不是經常想我來著?”他笑著問。

“真不是經常想,很遺憾。”雋如的麵色柔和了許多。

“那你想什麼?”

“想我的生活到底發生了什麼變化。你沒注意到我現在根本不打扮嗎?從前我要把披肩發燙了再拉直,就要那種效果。每天晚上要考慮第二天穿什麼襯衣,搭配什麼裙子,因為有那麼多人注意我。現在無所謂了,沒有人留意我,我失掉了環繞我的那麼一種氛圍,一種磁場了。以前經常有病人給醫院寫信,感謝我。有幾次他們還用毛筆寫到大紅的紙上,把紙掛到醫院的大門口。每次我進門的時候都不好意思抬頭,總覺得別人在看著我。你記不記得有一個農村小姑娘?因為我給她媽媽做手術做得成功,她非要送我一大籃子核桃,她打聽到我喜歡吃核桃。我死活不肯收,我知道她媽媽的住院費都是東挪西湊借來的。後來她就哭了,我現在還記得她透過眼淚望我的那種眼神……”

雋如停住了。偉森把目光轉向了窗外,有一隻鳥正向他們張望。

終於到了收工的時間。偉森和雋如走出醫院大門,他伸出兩臂,用力舒展了幾下,幾乎自言自語地說:

“我要每天都這樣過,我會瘋掉的。”

“所以我要回去,”雋如說,“我需要注視。”

——(發表於《神州學人》1996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