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到對麵的麥當勞店去談吧。”她說。
那間麥當勞店裏隻有廖廖的幾個客人,收銀的黑胖的女人把兩杯黑糊糊的咖啡遞給他們,就去和正在炸薯條的一個紅頭發的年輕女人聊天,而忘了給他們牛奶。兩個人誰都懶得再去叫她。
這是他和索菲婭之間最沒有情調的一次會麵。
兩個人坐在慘白的日光燈下,各自麵對一杯黑色的咖啡。地板是剛剛被洗過的,還留著漂白水的味道。
索菲婭穿了一件灰白相間的小方格的襯衣,臉上沒有塗什麼脂粉,看上去很樸素。
他甚至看清了她眼角的淺淺的皺紋了。
“講講吧。那個男人和那個女孩是你的丈夫和女兒?”他說。
“其實我沒有義務接受你的審問,不過我還是來跟你解釋一下,你就當聽一個別人的故事。”
“我但願能從你這裏聽一個別人的故事。”
“那個女孩是我的女兒,那個男人是我的老公,但是那個男人不是我女兒的父親。”
“還有另外一個男人?!”
“我的初戀情人,是我上大學時的英語老師,我上大三的時候戀上了他。”
“但他已經結婚了?”
“沒有。我不小心懷孕了,那時我很無知,懷孕了兩個多月自己還不知道,還以為是自己的周期不正常而已,直到學校例行體檢時被校醫檢查出來了。校醫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人,把我劈頭蓋臉教訓了一通後立刻就打電話通知了我們係的係主任。按照學校的規矩,我應該立刻被開除的。”
“你的英語老師替你說情了?你如果當年被開除了,今天大概就不會坐在紐約了。”
“他根本不敢承認那個孩子是他的。當時他剛留校不久,正準備評講師,為人師表怎麼可以勾引女學生呢?他要我打掉那個孩子,我不肯,他就和我斷絕了來往。”
索菲婭停了下來,喝了一口咖啡。咖啡的味道很糟,她皺了一下眉頭。
“要不我去買兩杯橙汁?”雲翔問。他心裏有一點疼她,畢竟他對她無所不談,畢竟他在她的懷抱中得到過深深的沉醉。
“不用了。”她說,“當時我們係的係主任姓陳,他的兒子陳中涵是我的同班同學。陳中涵替我向他爸爸再三求情,陳主任終於替我找了一個因病休學的理由,使我保住了學籍,還可以躲到我外婆家去生小孩,那孩子就是我女兒容蓉。”
“那麼陳中涵後來成了你的老公?”
索菲婭點了點頭。
“你不要對我說你是出於感激才和他結婚,女人總是有這樣的解釋。”雲翔接著說。
“他說他從大學一年級開始就一直暗戀我,我從來沒有覺察到。後來我當然很感激他,他幫我創造了第二次機會。你也是從小縣城考上名牌大學的,你知道那張文憑的分量。況且這幾年我在國外,他把我的父母接到城裏,還和他們一起照顧容蓉,督導她的功課。”
“那麼現在好了,你們一家團圓了。”雲翔麵無表情地說。
“其實不像你想象的那麼簡單。中涵兩三年前對我說過,其實他和我都不懂得愛情。他一直愛的是一個虛幻而遙遠的我,而我一直把感激當成了愛情。他坦白地告訴我,他愛上了自己的一個同事,一個很單純的女孩。”
“他提出和你離婚了?”
“我們是要離婚的,但是要再等一段時間,要等我幫中涵辦下來綠卡。他的女朋友最大的願望就是到美國來留學,他拿到了綠卡就可以和我離婚,再把他的女朋友申請出來。我很想成全他們的願望。”
“這叫什麼?婚姻鏈鎖大移民?”
“隨便你叫什麼吧。”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這些?”
“我從來不相信你會接受這麼多的……”她沉吟了一下,“這麼多的曆史。我其實最初無意和你發展一種親密關係的,隻是你有些讓人不可抗拒。”她微笑了,蒼白的臉恢複了一些紅潤。
他的心動了一下。
“好了,我必須回家了,容蓉會等急了。對不起。”她起身走了。
第二天,世貿大廈被炸毀,倒塌了。雲翔和亞剛站在雲翔辦公室的窗前,望著遠處的滾滾濃煙,沉默了很久。
灰蒙蒙的天空,刺鼻的濃煙,驚恐萬分的人群,和救火車的尖叫,使紐約刹那間變成了人間地獄。
電話響了,雲翔撲到辦公桌前抓起電話,屏幕上顯示出的是索菲婭的號碼。
“Hello!”
對方沒有出聲。他又低低地說了一聲Hello,對方已經把電話掛斷了。
他的心顫了一下。
他撥通了索菲婭的電話,在她接起之後他如法炮製,輕輕地掛斷了電話。
語言變得多餘了,雲翔想,隻有一絲牽掛還在。
“你們倆玩什麼遊戲?”亞剛從窗口前轉過身來問。
“想證實一下彼此還活著。”
“我老婆回大陸探親了,免得看這副悲慘景像了。”
“看來你今晚可以和我一起喝酒了。”
“你不去安撫安撫索菲婭?”
“哈,”雲翔幹笑了一聲,“不知道誰來安撫我這顆孤魂?”
“挺有詩意的嘛,我記得你原來不這樣,和索菲婭學的?”
“詩意的女人是最要人命的女人。”
那天晚上雲翔喝多了,就睡在了亞剛家裏。到了早晨,雲翔回家去換衣服,發現自己公寓的玻璃被人打碎了,但門上的鎖倒還鎖得牢牢的。
要不要打911報警呢?雲翔想,全城的警察都因為世貿大廈的事件忙碌著,誰顧得上他呢?何況他家裏又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
他小心地打開了家門,防備著有人從門後衝出來襲擊自己。
家裏靜悄悄的,並無太大異常,隻不過臥室裏的床上合衣睡著一個女人:
他的前妻高秀。
高秀被他的腳步聲驚醒了。她慌忙坐起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
“你去哪裏了?”她小聲地問他。
雲翔並不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問她,你怎麼來了?還打碎了我的玻璃。
“我昨天感冒在家休息,到了晚上才看到新聞,就開始給你打電話,擔心你出了事。一直到晚上十二點你還沒有回家,我就開車過來了。”她的聲音嘶啞,稍微有些發抖。
“從賓州開過來?”
高秀點點頭,我放心不下。
雲翔後悔離婚之後沒有把自己的新的手提電話號碼給她,那樣也就免得她深更半夜地折騰到這裏來了。
她看上去瘦了許多,有幾分楚楚可憐,和他記憶中的她有很大的不同。過去她總是堅強的,鎮定的,有主見的,很少流露脆弱,或者溫情。
“現在你可以放心了,我還活著呢。”雲翔一邊說一邊脫下了自己的襯衣。
“你不會怪我打碎了你的玻璃吧?我會賠你的。”
“無所謂了。”雲翔從壁櫥裏找出了一件襯衣穿上,“我要去上班了,你在這裏休息一下,然後早一點開回去吧。”
他一粒一粒地扣上了紐扣,感覺到她的目光追隨著自己的手指。
“你是不是找到女朋友了?”
“你問這個問題好像不太合適。”
“不然為什麼夜不歸宿?”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我三個月前已經重新獲得了人身自由。”
“可是你離開的時候,卻把我鎖在牢獄裏了,舊情的牢獄。”
雲翔一時無言以對。
他出了家門,因為前夜喝多了酒,頭有些暈;想起高秀坐在自己的床上悲哀的樣子,頭開始痛了;而當索菲婭的影子浮現在他眼前的時候,他簡直頭痛欲裂。
那天晚上他下班回家,高秀已經離開了。
不知不覺中,冬天來了。紐約在這個冬天裏顯出了前所未有的冷落和蕭條。聖誕節前幾天,索菲婭給他發了一個Email,約他星期六晚上一起到東方之珠吃飯。
“東方之珠”已沒有了剛開業時的繁華,因為靠近倒塌了的世貿大廈,最近很少有人光顧了。
雲翔到了東方之珠時,發現索菲婭已坐在一張靠窗的桌旁等他了。她穿了一件磚紅色緊身V型領的毛衣,一條直筒的黑色牛仔褲,臉色雖然有些蒼白,可是神情十分寧靜。
她依然美麗。
兩人叫了茶和菜之後,索菲婭說:這大概是最後一頓晚餐了。
“為什麼?”
“我下星期就搬到加州去了。我們公司把市場銷售部的百分之九十的人都裁掉了,我已經失業兩個多月了。”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我想現在人人自危,何必向別人訴苦呢?”
“那你在加州找到工作了?”
“也不是什麼正式的工作,我過去的一個女同學在那個開了一家服裝店,我隻是過去在她店裏幫幫忙。”
“那你的身份不就黑了嗎?”
“可我找不到專業對口的工作,你也知道現在整個工作市場上哀鴻遍野。”
“那你家裏人呢?”
“中涵他已經回大陸了,他在這裏找不到事情做,打工他又不能習慣,好在他在大陸還有一份安穩的工作。我帶容蓉一起去加州。”
“你為什麼不在紐約再找一找工作?這麼輕易就放棄?”
“實話對你說,我已經無法支付房租了。我在加州的那個女同學有房子,到那裏我和容蓉可以先住在她家裏。”
雲翔沉默了。
兩人開始喝茶,吃菜。茶似乎已沒有了記憶中的香氣,菜也缺少了一點滋味。
雲翔知道如果要上演一出英雄救美,這是最恰當的時機了。索菲婭現在孤苦無助,而且她多年的努力即將付之東流,如果在這個時候他收留她,給她一個家,甚至幫她辦一個身份,她將會多麼感激他啊。
可是如果雲翔和她結婚,一加一等於幾呢?他,索菲婭,她的女兒,陳中涵,還有陳中涵的女朋友,一加一等於五?
我不可以成為這樣的鏈鎖中的第一環,拴上容易,要解脫可就難了。雲翔在心裏提醒自己。
“想什麼呢?你還好吧?”索菲婭問。
“還好了。工作還穩定,這大概是在這樣的年代最讓人安慰的事情了。”
“隻有在這樣的年代才明白,生存是最現實的,其他的許多東西都太奢侈了,比如愛情。”
“因為愛情比人想象得要複雜多了。”
“愛情的發生,有時候就像無意中揀一顆春蟬放到自己的口袋裏,等到蟬吐了絲,絲絲縷縷,把自己纏住了,才發現掙脫已經太遲了。”
雲翔沒有說話,隻是給索菲婭的杯子添了茶。放下茶壺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手和她的之間隻有一寸的距離。
他很想握住她的手,握住她曾給他的激情和溫存。
十幾分鍾之後,當他們一起從東方之珠走出來的時候,那一寸的距離就無可避免地將演變成山長水闊的隔絕了。
他照例陪同她走到她的車旁,她打開了車門。她站在半開的車門裏麵,他在外麵,她最後含著淚說:我不知道我原來是有顆心的,直到有一天心碎。
一個星期之後,雲翔在中國人的舞會上遇到了亞剛。
“我真不能相信我的眼睛。是誰一向對舞會不屑一顧?說這裏是產生第三者的溫床?”
“我來鍛煉身體還不行嗎?”亞剛嘿嘿一笑。
“我覺得打籃球比跳舞更鍛煉身體。”
“打籃球雖然比跳舞更鍛煉身體,但是不鍛煉意誌,在舞場我還可以鍛煉意誌。”
“全新角度。”
“你千萬別表揚我,我這是以毒攻毒,如果我沉迷於跳舞,我就會戒掉炒股。”
“我和你共同語言越來越多了。我也是以毒攻毒,如果我在這裏能找到一個美女,我就會忘掉索菲婭。”
“最近很少聽你說起索菲婭,徹底bye-bye了?”
雲翔給亞剛講了他和索菲婭的最後一次在東方之珠的見麵。
“我還以為你是一個愛情至上主義者,原來你也是個俗人。”亞剛說。
“做俗人比較輕鬆吧。”
“怎麼樣,現在想念你從前的婚姻牢獄了吧?”
“你是不是建議我再學習一下你的‘關燈學說’?”
雲翔和亞剛一起在經曆了IDT公司一次又一次的大裁員之後,被調到了IDT在華盛頓的一個分公司,去開發資料安全係統的軟件。也許正是因為九一一事件吧,許多客戶開始重視資料的存儲和鎖密了。
雲翔慶幸自己不必像許多人那樣去品嚐失業的苦酒。
當搬家公司把他的家俱和衣物搬走了之後,他決定打掃一下自己的公寓,也好對房東有個交待。
在吸地的時候他在原來放床的那塊地毯上發現了一個亮晶晶的東西:
一把小小的金鑰匙。
那是索菲婭的項墜。
他放下了吸塵器,撿起了那把金鑰匙,跌坐到了地毯上。
戴著金項鏈的索菲婭似乎又依偎在他的肩頭。
“這把鑰匙是開什麼鎖的呀?”他半認真半調情地問。
“就開你這把鎖的呀。”她聲音低低而充滿柔情地回答。
他對她說過:如果我變了心,世貿大廈都會倒塌。
索菲婭和他在東方之珠的停車場告別時最後對他說:我不知道我原來是有顆心的,直到有一天心碎。
窗外是紐約深冬灰朦朦的天空。舞場的樂曲,教堂的聖歌,酒吧的搖滾,還有索菲婭的低語混合在一起,在雲翔空蕩蕩的公寓裏回旋著。
雲翔覺得自己突然老了十歲……
-(發表於《僑報》2003年12月13日——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