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瞠目結舌。
艾倫搖搖頭,虧你做得出來!
這時,一個穿黑風衣、梳馬尾辮的男人舉起長鏡頭的相機,抓拍養鼠人。
嘿,下次你最好征求我的意見!養鼠人不滿地扮了個鬼臉,隨後對我說,要不是為了我的小老鼠,我才不來受這份罪!
教父端著滿滿的一杯酒走過來了,臉上露出濃濃的興趣,嗨,養鼠人!他重重地拍了一下養鼠人的肩膀,聲音已有七分醉意,你遲到了!
我遲到了也不用向你道歉!養鼠人被驚了一跳,回敬道。
說實話,路上真堵車了嗎?還是你大白天就喝多了?教父一臉詭秘。
養鼠人明顯惱了,胡茬灌木般僵硬起來,管好你自己的事兒吧,我看你才喝多了。
你還不承認!教父無忌地笑起來,全城的人都知道你的那點小秘密。
教父就像一頭闖入精美瓷器店的公牛,肆無忌憚地撞碎一切。我心想。
全城的人都知道我的小秘密?哼,養鼠人說,你知道嗎?我的祖輩,在這裏開過釀酒廠!輝煌過很多年!語氣顯示出驕傲,在搏鬥場上被刺傷卻不肯立即倒下的驕傲。
一刻靜默,漫長的複雜的靜默。艾倫、我,還有教父,麵麵相覷。
如果家族沒有衰落,這整個的古釀酒廠區,這多倫多的名勝,應屬於養鼠人,可他在這複古的時尚派對中隻是一夜過客。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一個影子飄忽而過,那是曆史。曆史冷冷地俯視現實。
塵歸塵,土歸土。我低聲說。
我想你的祖輩是得不到安寧啦!教父繼續用語言的刀子剜挖。
養鼠人說,我得喝一杯。我喝多了,就成了酒鬼;你們喝多了,不過是一時高雅的瘋狂。說罷拂袖而去。
是的,一時瘋狂。酒過了不知多少巡。人們仍不停地湧向酒吧,像飛蛾撲向燈火。音樂激昂起來,舞會開始了。男人們甩掉了領帶,女人們咯咯地笑著,風騷地撩起長裙。派對像一列享樂的火車,加快了速度。
可能是香檳在起作用,我開始頭暈。走進在洗手間,往臉上撲了些冷水。我看到伊麗莎白正對鏡補妝。她似乎使出打磨鐵板的力氣,用粉撲往臉上塗粉。她從鏡子中捕捉到了我好奇的目光,說,到了我這個年紀,保持美麗是很難的。
她的皮膚像越南製造的粗糙米紙,臉上的肌肉橫向呈現,鼻頭透著胡蘿卜的顏色。她在頑強保持的,是從不曾有過的美麗。她的手勢突然淒愴起來。她歎口氣說,我一直羨慕東方女人,你們老得慢,也不用化濃妝……這個呼風喚雨的女人,流露出了一瞬的無助。
我和伊麗莎白一前一後走出洗手間。有人在背後叫我們的名字。我們轉過頭,看到教父、艾倫還有養鼠人正聚集在燈光昏暗的走廊盡頭。
我和伊麗莎白走過去。空氣中漂浮著青草被燃著了的氣味。
你們在幹什麼?伊麗莎白驚訝地挑起右眉。
艾倫神秘地晃晃手裏的一個小白紙卷,這個你都不認識嗎?
伊麗莎白驚訝起來,看不出來嘛,你這麼個雅皮,怎麼也喜歡大麻?
我當年可是嘻皮!這東西嚐多了。以前越嘻皮,現在越雅皮,這叫物極必反。艾倫說。
我沒料到一個醜兮兮的小紙卷,竟把這三個男人吸引到一起,他們在十幾分鍾前還彼此舞弄唇槍舌劍。
怎麼樣?敢不敢在這兒吸一口?教父挑釁地問伊麗莎白。
怎麼可能?養鼠人說,你看她,打扮得像個尊貴的女王!會像我們這麼沒檔次?
不料伊麗莎白奪過艾倫手中的大麻卷,吸了一口,隨後閉上眼,做陶醉狀。
哈哈!教父朗聲笑起來。他把大麻卷接了過來,猛吸一口,隨後說,真甜呀!
伊麗莎白毫無表情地看了教父一眼。
這時教父突然把大麻卷遞給了我,嚐一口吧。
我本能地立即搖頭。吸毒?在我血液裏從來沒有過對毒品的向往元素。我想。
不然你白活了一輩子!教父居高臨下地看我,像看一個剛跳下運蘿卜卡車的鄉巴佬。
沒那麼嚴重吧?我拖延時間,設法脫身。紙卷上留著教父的唾液,還沒吸,我已產生嘔吐念頭。
當然嚴重!教父對我圍追堵截。
嚐一口吧,沒什麼了不起的,養鼠人說。
你既然想加入這個俱樂部,就得付出一點代價!伊麗莎白說,蛻變,要像往麵包片上塗奶油一樣,把每一個毛孔都填滿。
我轉過頭期待地看艾倫。他不置可否地微笑。他不會挺身而出,在他的燕尾服下裝的隻是一個殼子。我對英雄救美的幻想在他身上得不到實現。
在眾人睽睽之下,我抖抖地接過了大麻卷,猶疑地吸了一口。味道有一點甜,不是糖果般的甜,而是莫名其妙的甜。
眾人滿意地嬉笑了,終於決定放過我,回到派對會場。
我的頭炸裂般地痛起來。我以為自己將很不光彩地死掉,明天一早就上華文報紙和網站的頭條。我甚至擬出了大幅標題:大陸女移民在瘋狂派對中吸毒身亡。記者們異口同聲地以我的悲劇為例,告誡移民女子慎與西人交往……
音樂驟然而止,會場陷入無底黑暗,眾人同時發出驚叫,接著像森林中的群鳥,嘰嘰喳喳地議論。
不知停電是意外,還是人為的噱頭,但短暫,隻話劇幕間換道具的工夫。燈齊刷刷地亮起來,一個女人像被刺中般發出一聲慘絕尖叫,眾人循聲望去:
教父仰麵躺在地上,臉色青白,氣息奄奄,胸口上插著一把長長的切肉刀,鮮血由刀鋒處汩汩流出。
艾倫、伊麗莎白、養鼠人、還有我站得離教父最近。我看了一眼艾倫,用目光的冷刃結束了和他的約會關係。我注意到自己手上濺有令人懷疑的紅色,是紅酒、草莓汁、酸果汁,還是鮮血?我給自己起英文名字“莎拉”,諧音“殺啦”,難道在潛意識中一直隱藏刺殺念頭?可他們三人也有動機,也有能力……
警笛聲由遠而近……
(簡體版發表於《小說界》2010年第1期,繁體版發表於《世界日報》2010年2月3日至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