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2年,現代醫學在全世界範圍都還不尷不尬,大家對醫生的信賴並不比巫師高多少。往前推十年,人體解剖在荷蘭還是件大事:市井人民談之色變,邊喝啤酒邊覺得那是作孽;傳教士為此大搖其頭,口口聲聲覺得違背上帝的意誌。難產和夭折就像擲硬幣般看運氣,每個女人生孩子,都像過一次鬼門關。孩子出生時,大人在家門口掛塊牌子,飾以齒邊紅色綢帶;若生女孩,則在小牌中間貼方白紙。但若孩子生下便夭折,便以黑色綢帶代替紅綢。1642年之前,倫勃朗已經掛過許多次黑綢:七年前,他和妻子薩斯基亞的第一個孩子朗巴圖斯,生下來兩個月便夭亡;四年前,他們的女兒科內莉亞生下三周後便死去;兩年前,他們又有了個女兒,還叫科內莉亞,沒到一個月也死了。就在前一年,1641年,他們又有了個兒子,起名提圖斯。他們提心吊膽地看著這孩子熬過了年,雖然不甚健康,但似乎是熬過來了。
—這是倫勃朗第二個幸福所在:他終於有了個看似健康的兒子了。
當然,凡事無完美:生完兒子之後,妻子薩斯基亞似乎身體孱弱,經常咳嗽。然而在17世紀,這等事司空見慣:女人生孩子而死的都數不勝數,難得母子平安,生點病實非大事。倫勃朗請了蓋爾特·狄克斯來照顧孩子:這女人是個艾登來的寡婦,婚前做過小酒店女侍,死了丈夫,沒有孩子。請她來照顧生病的妻子和幸存下來的兒子,看來很完美—反正,倫勃朗覺得自己不缺錢。
他自己的身體狀況則很完美:36歲,體格敦厚,肩臂粗壯不下瓦匠和木工,工作不知疲倦。他長了一張典型的荷蘭人臉蛋:白皙,淡金發,五官不算細致但結結實實不難看,年過而立後就留起了髭須,抿緊嘴唇時眉間有一條豎紋。在鍾愛秀雅的意大利,這張臉會被挑剔為粗笨呆滯、缺乏靈性,但在荷蘭,這是一張堅毅端正、讓人信賴的臉。36歲,他正打算迎來人生的關鍵考驗:他獲得了一份訂單,他要畫阿姆斯特丹城自衛隊的團體肖像。這是第一次,他被邀請去給一大批人作群像。他野心勃勃,打算在這幅畫裏傾注一切—他的野心,他對繪畫的想法,成就他最偉大的一幅作品,然後得到回報:他的名聲將溢出阿姆斯特丹,整個荷蘭,整個歐洲北方,乃至整個歐洲……世上的人都會聽說他,他的訂單將多到讓他足以挑三揀四。他十拿九穩,覺得自己將得到財富和名譽,以及最重要的:他將得到自由與幸福。
最後這一點,將是此前任何畫家都得不到的。
那時他並不知道,這是他命運詛咒的開始。他將在這一年獲得他當時始料未及的一切,除了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