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南歐人認為遲鈍、笨拙、摳門、古板的荷蘭人,在航海商業時代如魚得水。他們努力工作,勤儉節約。他們壟斷了香料市場,隻吃自己抓到的魚,自己種的蔬菜,製造了紡織品就銷往法國,從英國買回粗糙的布料自己穿。他們在法國找城市建立精煉糖廠,大膽地跟葡萄牙人爭奪東南亞的香料屬地。終於,荷蘭變成了這麼個國家:布滿了技工、商人、銀行家、工業家。他們簽訂契約,托管財產,沉靜到幾乎冷淡。環境的艱難,讓他們無法沉湎於思考,而忘記實際的利益。他們不是文化人,但在16世紀末,幾乎人人識字:不為舞文弄墨,隻為看文書、賬單和簽合同。他們事事依賴行會,連賣魚都有行會——銷售熏魚?有行會。麵包商想要油炸魚的專賣權?去漁業行會聊,簽合同吧!賣麵包帶油炸魚和啤酒?可以啊,但也要跟漁業行會那裏存個檔。裁縫有行會,牙醫有行會,用來醃鯡魚的箍桶匠也得隔段時間過行會評審這一關。他們過著沉靜又規律的日子。這個國度沒有國王、教皇和英雄,而是一批精於計算、勤勞工作的市民。他們有人可以一口氣連做二十五年的地球儀,有人可以一口氣製作三十年鑲嵌畫—這種專注,在當時被認為是理所當然。
他們也需要軍人。1610年,荷蘭麾下士兵不足二萬,而且隻管邊境作戰。遠在荷蘭未獨立前,各個城市便有所謂自衛隊:本鄉本土,自願組隊,保護一方百姓。在16世紀末,他們是英雄,但到1642年前後,他們更多是城市的裝飾。年輕男人,凡有自尊心,都覺得有加入自衛隊的義務。業餘練武,平時挎槍執劍,女孩子為之心醉神迷,自己也覺得高過那些賣魚的、賣花的、廚子、泥水匠們一頭。很多年後,大仲馬所寫的《三劍客》描述了1628年前後法國禦前侍衛火槍手們的風流勾當,1642年荷蘭人對自衛隊的想法相去不遠:自衛隊員們?打扮華麗,作風不羈,平日不必冒太大危險,盡可以喝酒撒歡,但因為五彩斑斕的行頭,就能讓全城人們刮目相看。他們實際不用上戰場,更多是擺擺儀仗。
隻恨那時世上還沒有照相機,所以要描述自衛隊的威儀,隻能托賴畫家。名畫家弗朗斯·哈爾斯在1616年畫成了《聖喬治市民自衛隊之宴》,那畫裏,十二位自衛隊員圍坐餐桌旁,搔首弄姿回望,十二人看去份額均等,又不失風貌。這畫隨即成了全尼德蘭的肖像畫範本:每個自衛隊都巴不得來這麼一幅,以紀念自己的英偉形象。沒有這像,他們不過是些打扮花哨、挎著武器、永遠上不了陣的市民;而有了這像,忽然間,他們都成了英雄。
1642年,阿姆斯特丹市民自衛隊的班寧·科克上尉,打算請人來幅團隊肖像。他們先是想找29歲的範德·海爾斯特來畫,或者27歲的弗林克也行。後來,他聽說,弗林克有個老師,他又想起,自己曾看過這位老師給別人畫的像:安斯洛牧師和妻子隔桌對坐,似乎在談話……這效果很美麗,因為班寧·科克上尉也不滿足於大家排排坐,留一個呆板的麵容。他想活在一幅大畫裏,讓子孫後代都能看到他統領全軍的模樣,看到他仿佛在呼吸,仿佛在聊天……
這位老師叫什麼來著?好像叫倫勃朗,好像住在約丹布利街;聽說,他還在給現任的奧蘭治親王、荷蘭執政腓特烈·亨利提供畫作呢。既然如此,他應該很靠譜才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