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繪畫(2 / 3)

相對而言,尼德蘭的畫家可能永遠當不成老爺。意大利的名家們和藝術讚助人觥籌交錯時,他們隻是按件出產作品。丟勒名傳後世的偉大處在於他的水彩畫,但在他活著時,主要收入來源,依然是版畫和手工藝作品。這裏有許多緣由,一部分重大原因是:在北方,在尼德蘭和德國,缺少威尼斯、佛羅倫薩這樣繁盛輝煌、揮金如土的世家大族,也沒有時刻需要裝飾陵寢和教堂的羅馬教皇,沒有鄉間別墅、恢弘的廣場和雕塑,更沒有意大利和法國已經成型了的藝術家讚助機構—天曉得,到17世紀,尼德蘭的畫家還得抱團取暖,靠畫家行會過活呢。那時節,尼德蘭隻有一群不算富裕的教會、一堆新發跡的商人、一堆勤懇的農民,以及他們簡樸的需求。北方藝術家隻能繼續等著一些簡樸的訂單:教堂祭壇畫、某富商的首飾盒子、用來滿足室內裝飾的畫,諸如此類。

16世紀,北方的工匠畫家們想方設法,揚長避短。雖然那時意大利的大宗師米開朗琪羅嘲笑過,“風景畫是給那些沒能力畫人體的家夥準備的”,但北方畫家總得想法過日子。他們擅長畫珠寶、皮毛、龍蝦、玻璃、樹木、花朵、穀倉、羊毛套衫、櫃台、酒瓶、亞麻布襯衣,於是他們著意如此畫,終於發展出了一種題材,法國人稱之為“特殊種類畫”—也就是俗謂的“風俗畫”。16世紀,佛蘭德斯大畫家老彼得·勃魯蓋爾是風俗畫大宗匠:他畫了一係列農村題材的畫作,尤以《雪中獵人》和《農民的婚禮》名傳後世。他的畫風,堪稱那時節佛蘭德斯和尼德蘭的《清明上河圖》。當然,他的畫作依然是給城裏有錢人看的,所以他筆下的農民質樸中不失詼諧滑稽;意大利曾有學者錯誤地猜測,這家夥是個農民畫家—真也小瞧他了。勃魯蓋爾很是驕傲,看不起粗俗的有錢人,甚至在一幅自畫像素描裏,把他的畫作買家損了一遭—但他還真隻能靠他們過日子:無論他的畫裏農村多麼可愛,到底隻有城市居民買得起他的畫。

無論如何,這就是16世紀後半段尼德蘭畫家的一條生路:他們畫風俗畫,畫肖像畫,畫風景畫,畫一切市民喜歡的東西。他們勞作如工匠,努力在買顏料時打折扣,剝削學徒(他們自己學藝的過程,通常也就是一段被剝削的學徒生涯),努力攢點兒名氣和錢。這種為小市民服務的畫風,讓他們發不了大財—小市民或富商都不是教皇,訂不起鋪滿一麵牆的大幅畫作,但尼德蘭畫家盡可像偉大的揚·範艾克一樣:畫下當時情景,在照相技術被發明之前,擔當攝像師來掙錢。這點兒小市民本事,甚至讓他們度過了歐洲宗教改革的危機:那時節,天主教和新教不對付,意大利許多為宗教服務的畫家,一度得為飯碗發愁;反而是北方畫家,已經市場經濟為市民服務了,就不怕宗教問題。

1581年荷蘭獨立,尼德蘭畫派也就此分了家:北邊是荷蘭畫派,南邊是佛蘭德斯畫派。隨後三十年間,尼德蘭地區畫家依然像豐收的牧草,割一茬長一茬。1596年名家揚·範戈因出生並代表了那一代,茲後克伊普、倫勃朗、範奧斯塔德們在17世紀初出生,又一代;又十年後,費迪南德·博爾們又是一代。法國學者帕裏伐爾一句話給時代定評:“世上從未有一個國家,有如此之多的畫家及傑作。”因為那時代,南邊的佛蘭德斯還是受著西班牙影響,要給王族們作畫;北邊的荷蘭市民富裕,同樣有山呼海嘯的訂單,能供養這些畫家。荷蘭暴發戶商人喜歡豪華場麵,以證明“兄弟我也是上流社會的人”;教會和貴族喜歡大型曆史題材壁畫,以便提醒周遭“別看我們是個剛獨立的小國,我們也有曆史榮譽感的”!荷蘭市場經濟太發達,市民買畫如買鮮水果、新捕的魚和實木家具。畫家莫爾納埃曾接過這麼個訂單:一個船東,在畫裏被家人簇擁,自己得意揚揚,伸手指著自己名下的92艘船—如果那時有社交網絡,這位船東一定拍照片上傳供人欣賞了。一個可靠的數據是:範米耶雷維特一個畫室裏就提供過五千幅肖像;有人一口氣買了三幅全然一樣的肖像,也不怕暴露自己的自戀情懷。風景畫、幽默畫、諷刺畫、漫畫都賣得很好,農民會買些“四季勞動”畫來代替家具,填補牆壁;版畫就像今日的新聞攝影作品,拍下親王、貴族、名人甚至街道小糾紛—當然也包括我們所知的,倫勃朗那幅解剖課的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