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們畫得那麼不平等,我們可是每人付一樣數額的錢啊!—不起訴你就不錯了!”
之後的一切並不出人意料:其他畫家,本來就覺得這位同行既年輕又走運,心頭不快,借此時機,順便跟他們主顧聊天,說倫勃朗的不是;主顧們都是商人,不是藝術鑒賞家,聽了些似是而非的道理,也覺得倫勃朗這麼畫,確實不太地道,於是順嘴開始嘲諷兩句。這是每個時代的特征:一個年少成名、思維領先周遭的天才,總會吸引足夠的仇恨,在他略不順意時,便泰山壓頂而來。市井之徒甚至沒見過倫勃朗什麼畫,但插一嘴說俏皮話總是會的。於是,“倫勃朗的陰暗很造作”,“倫勃朗的光線根本不明亮”,“倫勃朗總是玩弄他那些光和陰影的把戲,把人臉畫得亂七八糟”,“他為什麼就不能正經畫一幅大家看得清晰明白的畫呢”。這是輕的,繼而便發展到了“本來他能走紅就是撞大運,隻是公眾糊塗,被他騙了”,於是,全世界都覺得自己發現了真相,開始展示自己的高瞻遠矚:
“倫勃朗完蛋了,他走紅本來就是個騙局,如今被揭穿了!”
因為阿姆斯特丹全是小商人,裁縫、眼鏡商、磨刀匠、花匠、麵包商、肉商、水果商、肥皂商……他們勤苦工作,隻指望一輩子做生意糊口,從不指望自己的社會地位有何升遷;普通畫家和他們幾無兩樣,一輩子生死在這麼個無望的小圈子裏。他們對倫勃朗很好奇:這個畫家,原本也該做一輩子普通市民,憑什麼就住進豪宅過上好日子了呢?這種心情,在倫勃朗倒黴的時刻,反彈得格外強烈。
荷蘭人是一群精明聰慧的市民。這曾經是倫勃朗的幸運:富裕市民的購買力,曾經讓他過上自足的生活。但在1642年這幅畫完成後,又造就他的不幸:這個平民社會,不像意大利的貴族們,會用相對開明的、超前的眼光觀賞藝術。他們更在意畫得“對不對”,是否符合已有的規範,是否給了每個人平等的份額。對他這樣接訂單的藝術家,口碑就是一切。你可以想象,富商們花錢買畫掛在牆上,是希望來賓讚一句“喲,這不是那位可敬的倫勃朗的作品麼?”,於是麵上有光,花出去的金幣買回了十足十的臉麵,而非“什麼,你居然收藏倫勃朗這家夥的畫?!”
他成了公眾話題,曾經訂不起他畫作的人,視他為一件被揭穿泡沫的奢侈品;曾經訂得起他畫作的人,如今避之唯恐不及。荷蘭人覺得自己是個民主社會,平民的眼光至為重要;如果所有平民都覺得這個人糟糕,那他可能確實很糟糕;同行不維護他,詩人如馮德爾之流嘲笑他;他的富裕和成功,也成為一種罪過。嘲笑他的人裏,有許多甚至沒看過他的畫,隻是單純覺得有趣。在這波聲浪中,他的訂單急速減少,命運的陰影如北海陰雲,正匆匆隨風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