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惠世的墓就築在世清的墳旁邊。現在這父子兩個不會再分開了。墓前種了一些花草,四周長著長春的灌木,就是在冬天,這裏也有綠色,也有花朵。每天早晨在七、八點鍾之間,不論落雨或天晴,總有一個梳兩根辮子的、臉黑黑圓圓的、眼睛大大的少女同一個身材高高、臉色蒼白的少年到這裏來,有時候他們還陪伴著一位身子瘦小、麵貌清秀的老太太。他們在墓旁邊兩塊青石上坐著,(這兩塊青石好象是專門放在這裏給他們坐的。老太太來時,少年便立在她的身邊或身後。)大約坐一點鍾或者兩點鍾,常常不講話,有時帶點花來放到墓前,有時帶來一本雜誌。少女的手裏常常拿著一本《聖經》,有時她翻開書頁和著鳥聲朗誦一段。念完了她便拉著弟弟的手默默地走回家去。
有一天下午她一個人來到這裏,太陽正落進了那一排樹林裏,吐出來半天霞光,把林子映得血紅,象著了火燒起來似的。她翻開帶來的《聖經》念著:
摩西牧養他嶽父米甸、祭司葉忒羅的羊群,一日領羊群到野外去,到了上帝的山,就是何烈山。耶和華的使者從荊棘裏火焰中向摩西顯現。摩西觀看,不料荊棘被火燒著,卻沒有燒毀。摩西說,我要過去看這大異象,這荊棘為何沒有燒壞呢?耶和華上帝見他過去要看,就從荊棘裏呼叫說:“摩西,摩西,”他說:“我在這裏。”上帝說:“不要近前來,當把你腳上的鞋脫下來,因為你所站之地是聖地。”……
她闔上書抬起頭出神地把那燃燒似的林子望了許久。
有時候還有兩個人到這墓地來。一個是年輕的女郎,眼睛小小,頭發長長,臉頰紅紅的,一開口兩頰就會現出酒渦來;另一個是三十歲左右的男子,頭頂剃得光光,左膝下隻有一隻腳,用一對木拐撐著走路。他們來了,也坐在青石上。不過他們卻一直談著話,談的大半是墓中人的事情。有一天上午,四圍非常靜,在談話的中間,女的忽然打斷了男子的話,驚訝地問:“喂,你聽見笑聲嗎?”“笑聲?誰的笑聲?”男子奇怪地說。“自然是田先生的,他在對著世清笑呢!”女的夢幻地答道。男子不作聲了。他們做出在傾聽的樣子,仿佛田惠世拉著他的愛兒的手,站在他們的麵前,另一隻手拿著新出版的《北辰》,欣喜地發出他那朗爽的笑聲呢。
讀者諸君,你們不會責備我在故意地撒謊罷。我們怎麼能把死當作終結呢?綿延不絕的生命和長春的樹木正在對我們講說永生。而我們的死者也從沒有離開過我們的生活,他們常常近在我們的身旁,隻是我們自己不覺得罷了。
有人問起素貞到上海後的消息,我不得不承認,我自己知道的很少。她到了上海最初兩個月給文淑寫過幾封信,後來忽然通知文淑,說她到別處去了。從那時起文淑就沒有收到她一個字,向各處打聽,也得不到一點信息。有一天,大約在素貞走後的七個月罷,文淑收到一封上海寄來的信,裏麵隻有一則從報上剪下來的消息,從記載的語氣看來,報紙顯然是偽組織的機關報。據這消息說,丁默村前一天在大新公司遇刺,僅受微傷,凶手當場逃逸,惟偵察結果,發覺丁氏女友朱曼麗實有主使嫌疑,刑訊之下,朱招認不諱,現已依法槍決。這個朱曼麗似乎就是素貞,不過文淑不願意相信。並且她也沒有得到其他的證據,以後也沒有人對她講起朱曼麗的事或者素貞的消息。她後來不得不相信朱曼麗就是朱素貞了,因為她覺得英勇的死究竟比較無影無蹤的消滅能夠安慰朋友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