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行大樓的北邊是清水河,河邊建了不少高樓,酒精廠的煙囪直入雲霄,不歇氣地吐著黃色的濃煙,淺褐色的廢水沿著粗大的圓形管道排到河裏,散發著刺鼻的氣味兒。暮色蒼茫,河岸上幾乎沒有人影。任教授站在河堤上,悵惘地掃視著河麵和對岸的柳林,喟然歎道:“好長時間沒來這裏了。記得過去這裏水極清,柳絲輕拂水麵,小魚悠然來去,螃蟹在白沙河床上爬行。水車轔轔,市內各個茶館都到這裏拉甜水吃……1958年大躍進時我還在這裏淘過鐵砂呢,學校停了課,整整幹了兩個月。”
“鐵砂?什麼鐵砂?”黑豹好奇地問。任教授沒有回答,賊王替他說:“大煉鋼鐵唄。那時的口號是鋼鐵元帥升帳,苦幹15年,超英壓美學蘇聯。這兒上遊有鐵礦,河水成年衝刷,把鐵礦衝下來,在回水處積成一薄層。淘砂的人把鐵砂挖出來,平攤在傾斜的沙灘上,再用水衝啊衝啊,把較輕的沙子衝走,餘下一薄層較重的鐵砂……我那年已經6歲了,還多少記得這件事。”
“一天能淘多少?”
任教授從遠處收回目光,答道:“那時是按小組計算的,一個組4個人,大概能淘一二千克、兩三千克吧。”
黑豹嘲諷地說:“那不趕上金砂貴重了!這些鐵砂真的能煉鋼?”
賊王又替任教授回答了:“狗屁!……幹正事吧。”
任教授不再言語,從小皮箱裏取出一個羅盤,一台激光測距儀。又取出圖紙,對照著大樓的外形,仔細尋找到金庫中心所在的方位,用測距儀測出距離。“現在,金庫中心正好在咱們的正南方352.5米處,我就要啟動時間機器了。等我們回到過去的某一年,比如說是1958年,就從現在站立的地方徑直向南走352.5米,那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不管當時那兒是野蒿叢還是菜地。”任教授解釋道。
賊王和黑豹都多少有點緊張,點點頭說:“清楚了,開始吧。”
“不,黑豹你先把這棵小樹挖掉。時間機器啟動後,會把方圓一米之內的地麵之上的所有東西全部帶到過去。這棵樹太累贅。”
“行!”黑豹向四周掃視一番,跑步向東,不一會兒,他就從一個農家院裏帶著一把斧頭返回,不知道是借的還是偷的。他三五下就把那棵3米高的楊樹砍斷,拖到一邊去。“行不?開始吧。”
“好,我要開始了。”任教授把測距儀和羅盤收回皮包,掛到身上,仔細複核了表盤上的參數。“返回到1958年吧,那樣更保險一些。1958年6月1日下午5點30分。選這個時辰,幹活兒比較從容。”
兩人都沒有反對,不耐煩地看著他。任教授輕輕按下啟動鈕。
撲通一聲,三人從兩米高的空中直墜下來,跌入水中。黑豹摔了個仰麵朝天,咕嘟嘟喝了幾口水。他掙紮起來,暴怒地罵道:“他媽的,這是咋整的?”
好在這兒的水深隻及腰部。任教授高舉著時間機器,驚得麵色蒼白,好久才喘過氣來:“肯定是這41年間河道變化了。我們仍是在出發點,這兒就是咱們在1999年站立的那段河堤。真該死,我疏忽了,沒想到僅僅41年河道會有這麼大的變化--謝天謝地,時間機器沒有掉到水裏,萬一引起短路……咱們就甭想回去了。”
賊王沉著臉說:“回不到1999年倒不打緊,哪兒黃土不埋人?問題是,恐怕金庫也進不去了。”
任教授苦笑道:“對,我會修複的,隻是要費些時間。”
“好呀,”賊王懶懶地說,“以後最好別出漏子。我的手下要是出了差池,都會自殘手足來謝罪的。先生是讀書人,我真不想讓你也少一條腿或一隻手。”
任教授眼皮抖動了一下,沒有說話。驚魂稍定,他們才注意到河對岸十分熱鬧。那兒遍插紅旗,人群如蟻。他們大多是小學生,穿著短褲短褂,站在河邊的淺水中,用臉盆向岸上潑水,歡聲笑語不絕,吵鬧得像一池青蛙。不用說,這就是任教授所說的淘鐵砂的場麵了。也許任教授是有意返回此時來重溫少年生活?時間已近黃昏,夕陽和晚霞映紅了河水。那邊忽然響起集合哨聲,人們開始收拾工具,都沒注意到河對岸忽然出現的這三個人。這時喇叭響了:
“實驗小學四年級一班四組今天獲得冠軍,並創造了最高紀錄:撈鐵砂56千克!”
激情的喊聲從河麵上悠悠地蕩過來。任教授突然渾身一震,轉過身癡癡地向對岸傾聽著。賊王不耐煩地咳嗽一聲,他才從冥思中驚醒。“沒什麼,”他沒來由地紅了臉,解釋道,“廣播上是在說我,說我們的小組。那天我們很幸運,挖到一個很厚的礦層。”
黑豹不解地問:“得了冠軍獎多少錢?”
“不,一分錢也沒有。那時人們追求的不是金錢……”
黑豹鄙夷地打斷他的話:“傻×!那時人們都是傻×!”
任教授懶得同他說話,沉下臉說:“黑豹你先留在這兒不動,給我當標尺。”他和賊王涉水上岸,取出羅盤和激光測距儀,量出腳下到黑豹的距離是3.5米,又以黑豹的腦袋校準了方向,在岸上立了一根葦梃作標杆:“好,你可以上來了。”
三人按羅盤指出的方向,向南走了349米。加上落水處至岸邊的3.5米,正好是352.5米。眼前果然沒有任何建築,甚至沒有農田菜地。這兒是一片低窪的荒地,黃蒿和葦子長得十分茂密。任教授對著遠處的標杆,反反複複地校對了方位和距離,又用高度儀測量了此處的海拔高度,抬起頭說:
“沒錯,就是這裏了,這裏就是26年後建成的金庫的中心。不過從標高上看,金庫的高度中心在地下2.5米處,我們得向下挖2.5米才行。”
黑豹不耐煩地說:“那要挖到什麼時候!”
“一定要挖。否則等我們躍遷到1984年,就不是在地下金庫,而是出現在一樓的房間裏--那時我們隻有等銀行警衛來戴手銬了。”
賊王厲聲罵黑豹:“少放閑屁!聽先生的指揮,快去找幾件工具來!”
“不用找啦,”黑豹笑嘻嘻地指指前邊,“那不,有人送來了。”
晚霞中,四個小學生興衝衝地走過來,兩人抬著一個空鐵桶,兩人扛著鐵鍁,其中一把鐵鍁上綁著一麵三角形的冠軍旗。扛旗的家夥得意地舞動著鍁把,旗幟映著晚霞的餘光。夜風送來這群小猴崽熱烈的喳喳聲:
“誰也趕不上咱們,咱們的紀錄一定是空前絕後的!”
“今天全校加起來也比不上咱們組!”
“多虧了小堅的賊眼。小堅,你咋知道那兒有富礦?”
“瞎撞的唄,我覺得那個回水灣處有寶貝,一鍬下去,哇,那麼厚的一層!”
黑豹嬉皮笑臉地迎上去:“小家夥們,借你們的鐵鍁用用。”
四個小孩停下來,猶豫地說:“幹啥?天快黑了,我們還得回城呢。”
黑豹舌頭不打頓地說著謊話:“知道嗎?我們要在這兒建一個大銀行,很大很大一個銀行,得20年才能建成。現在,我們得挖個坑看看土質。趕明兒銀行建成了,你們是頭一份功勞。”
四個人看看旁邊攤著的建築圖,看看那個學者模樣的中年人。四人中的小堅,一個圓臉龐、虎頭虎腦的小子很幹脆地說:“行,我們幫你挖。來,咱們幫叔叔們挖。”
“不用不用,把鐵鍁借我們就成。”
黑豹和賊王接過兩把鐵鍁,起勁地幹起來。這兒土質很軟,轉眼間土坑已有一人多深。幾個孩子饒有興趣地立在坑邊看著,不時向身邊的任教授問東問西,但任教授隻是簡短地應付著。從四個孩子過來的那一刻起,任教授就一直把腦袋埋在圖紙裏,這時更顯得狼狽不堪,他幹脆繞到坑的對麵,避過孩子們的追問。賊王抬起頭看看那個有“賊眼”的小家夥,他赤著上身,脊梁曬得黑油油的,眸子清澈有神,臉上是時時泛起的掩不住的笑意--看來他仍沉醉於今天的“空前絕後”的勝利場麵中。賊王聲音極低地問:
“就是他?他就是你?”
“對。”任教授苦澀地說,迅即搖搖頭,“不,隻能說這是另一個宇宙分岔中的我。這個小堅在今天碰見了三個壞蛋,而原來的小堅並沒有這一段經曆。”
他的聲音極低,生怕對麵的小孩子們聽見。那邊的小堅忽然脆聲脆氣地問:“叔叔,你們建造的大銀行要用上我們淘的鐵砂嗎?”
任中堅很想如實告訴他:不,用不上的。你們的勞動成果最後都變成一些滿是孔眼的鐵渣,被墊到地裏去。你們的汗水,你們的青春,尤其是你們的熱血和激情,都被濫用了,浪費了,糟蹋了。他不禁想起那時在《中國少年報》上看過的一則奇聞:一個8歲的小學生用黃泥捏出一個小高爐,用嘴巴當鼓風機,竟然也煉出了鋼鐵。記得看到這則消息時自己曾是那麼激動--否則也不會牢記著這則消息達40年之久。這不算丟人,那時我隻是一個年僅9歲的輕信的孩子嘛。可是,當時那些身處高位的大人呢?那些本該對人民負責的政治家們呢?難道他們的智力也降到了9歲孩子的水平?
他不忍對一個正在興頭上的孩子潑冷水,便緘默不語。那邊,黑豹快快活活地繼續騙下去:“當然,當然。你們挖的鐵砂都會變成銀行大樓的鋼筋,變成銀行金庫的大鐵門。”
小堅咯咯地笑起來:“才是胡說呢。那時人們的覺悟都極大地提高了,還要鐵門幹啥?”
另一個孩子說:“對,那時物質也極大地豐富了,豬肉雞蛋吃不完,得向每人派任務。”
第三個孩子發愁地說:“那我該咋辦哪?我天生不愛吃豬肉。”
任教授聽不下去了,這些童言稚語不啻是一把把鋸割心房的鈍刀。他截斷他們的討論:“天不早了,要不你們先回去吧。至於你們的鐵鍁,”他原想說用錢買的,但非常明智地及時打消了這個主意,“明天你們不是還來幹活嗎?那好,我們用完就放在這個坑裏。快回吧,要不爹媽會操心的。”
四個孩子答應了:“行,我們明天來拿。叔叔再見!”
“再見。”他在暮色中緊緊盯著他們,盯著41年前的自己,盯著兒時的好友。這個翹鼻頭叫顧金海,40歲時得癌症死了;這個大腦門叫陳顯國,聽說成了一個司級幹部,他早就和家鄉的同學割斷了一切聯係;這個大板牙忘了名字--怎麼可能忘記呢,那時整天在一塊兒玩?但確實是忘了,隻記得他的這個綽號。大板牙後來的境遇很糟糕,在街上收破爛,每次見到同學都早早把頭垂下去。他很想問出大板牙的名字,但是……又有什麼用呢。最終他隻是沉悶地說:“再見,孩子們再見。”
孩子們快樂地喧嘩著,消失在小葉楊遮蔽的小道上。任教授真想追上去,與那個小堅融為一體,享受孩提時的愉悅、開朗和激情,享受那久違的純淨……可惜,失去的永遠不可能再得到,即使手中握有時間機器也不行。月掛中天,雲淡星稀,遠處依稀傳來一聲狗吠。直徑2米、深2.5米的土坑已經挖好,他們借著月光再次複核了深度。然後任教授跳下去,掏出時間機器,表盤上閃著綠色的微光。他忽然想起一件事,皺著眉頭說:“把兩把鐵鍁扔上去,我們不能帶著它們去做時間旅行。可惜,我們要對孩子們失信了--原答應把鐵鍁放到坑裏的。”
賊王嘲諷地看看他,隱住嘴角的譏笑:一個敢去盜竊金庫的大惡棍,還會顧及是不是對毛孩子們失信?任教授說:“來,站到坑中央,三人靠緊,離坑壁盡量遠一些,我們不能把坑壁上的土也帶去。現在我把時間調到1992年9月11日晚上10點,就是金庫監視係統失靈的那天夜裏。”他看看兩人,補充道,“我的時間機器是十分可靠的,但畢竟這是前人沒做過的事情,誰也不能確保旅途中不出任何危險。如果兩位不願去,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黑豹粗暴地說:“他媽的,已經到這一步了,你還羅嗦什麼!老子這輩子本來就沒打算善終。快點開始吧。”
賊王注意地看著任教授。土坑遮住了月光,他隻能看到一對深幽的瞳孔。他想,這個家夥的處事總是超出常規。看來,這番交待真的是對兩個同伴負責,而不是用拙劣的借口想甩掉他們。於是賊王平和地說:“對,我們沒什麼可猶豫的,開始吧。”
任教授抬起頭,留戀地看看潔淨的夜空,按下了啟動鈕。
刷的一聲,三人越過了34年的時光。體內的每個原子都因快速的奔波而振蕩。他們從1米高的空中撲通一聲落下去,站到了水泥地板上--為了保險,原來設定的位置是在金庫地板之上1米處。落地時腳掌都撞得生疼,但三人都沒心思去注意這點疼痛了。
他們確實已到了金庫之中,確實越過了厚厚的水泥外殼和1米厚的鋼門--不過不是從空間中越過,而是從時間中越過。金庫占地極寬,寂無人聲,幾十盞水銀燈寂寞地照著,那是為監視係統的攝像鏡頭提供光源。金庫外一定有眾多守衛,尤其是監視係統失靈的這個關口。但這裏隔音極好,聽不到外邊的一絲聲響,恰像一個封閉了萬年之久的幽深的墳墓。
是黃金的墳墓,一個個敞開的貨架上整齊地碼放著無數金條,閃著妖瞳般的異光。賊王和黑豹僅僅喊了半聲,就把下麵的驚呼卡到喉嚨裏了。他們急急跑過去,從貨架上撿起一根根金光閃耀的沉甸甸的金條。賊王用牙咬了咬,軟軟的。沒錯,這是貨真價實的國庫黃金。不是做夢!
任教授仍站在原處,嘴角掛著冷靜的微笑,就像是一場鬧劇表演的旁觀者。黑豹狂喜地奔過去,把他拉到貨架前:“你怎麼幹站著?你怎麼能站得住?任先生,真有你的,你真是天下第一奇才,我服你啦!”
他手忙腳亂地往懷裏撿金條:“師傅,這次咱們真發了,幹一輩子也趕不上這一回。下邊該咋辦?”
賊王喜滋滋地說:“聽先生的,聽任先生安排。”
任教授有條不紊地指揮著:“把那幾個板箱搬到坐標原點,就是咱們原先站的地方,架高到1米。我們必須從原來的高度返回,否則返回之後,兩腿就埋到土裏了。”
“行!”黑豹喜滋滋地跑過去,把木箱摞好。
“每人先拿三根吧。我說過,這台時間機器的功率太小,不一定能攜帶太多的東西。”
黑豹一愣,惱怒地說:“隻拿三根?這麼多的金條隻拿三根?”
“沒關係的,可以隨意返回嘛,你想返回100次也行。”
賊王想了想,“好,就按先生說的辦。”
每人揣好金條爬到木箱上,任教授調校著時間機器,黑豹還在戀戀不舍地看著四周。忽然機器內響起幹澀嘶啞的聲音,任教授失望地說:
“果然超重了,每人扔掉一根吧。”
他們不情願地各掏出一根扔下去,金條落地時發出沉重的聲響,但機器仍在哀鳴著。“不行,還超重,每人隻留下一根吧。”
黑豹的眼中冒出怒火,強著脖子想拒絕。賊王冷厲地說:“黑豹,把你懷中多拿的幾根掏出來!”
黑豹驚恐地看看師傅,隻好把懷裏的金條掏出來,一共有5根。他訕訕地想向師傅解釋,但賊王沒功夫理他,因為他忽然想到一個主意:
“黑豹你先下去,少了一個人的重量,我和任先生可以多帶十幾根出去--然後回來接你。”
黑豹的眼睛立即睜圓了,怒火從裏麵噴出:拿我當傻瓜?你們帶著幾十根金條出去,還會回來接我?把我扔這兒給你們頂罪?其實賊王並沒打算扔下黑豹不管,但他認為不值得浪費時間來解釋,便利索地抽出手槍喝道:“滾下去!”
黑豹的第一個反應是向腰裏摸槍,但半途停住了,因為師傅的槍口已經在他鼻子下晃動。他隻好恨恨地跳下木箱,走到1米之外,陰毒地盯著木箱上的兩人。任教授歎息道:“胡先生,沒用的。這種時間機器有一個很奇怪的脾性,它對所載的金屬和非金屬是分開計算的。也就是說,不管是三個人還是兩個人,能夠帶走的金屬物品是一樣多的。不信,你可以試試。”
賊王沉著臉,一根根地往下扔金條。直到台上的金條隻剩下三根時,機器才停止呻吟。賊王非常惱火--費了這麼大的力氣,隻能帶走三根!滿屋黃金隻能幹瞅著!但任教授有言在先,他無法埋怨。再說也不必懊惱,隻要多回來幾趟就行了嘛。他說:“三根就三根,返回吧。”
任教授看看下麵的黑豹:“讓他也上來吧。”
當金條一根根往下扔時,黑豹的喜悅也在一分分地增長。很明顯,如果這次他們隻帶走三根,他就有救了--賊王絕對舍不得不返回的。現在任教授說讓他上去,他殷切地看著師傅。賊王沉著臉--剛才黑豹掏槍的動作丟了他的麵子。不過他最終陰沉地說:“上來吧。”
黑豹如遇大赦,趕忙爬上來。機器又開始呻吟了,黑豹立即驚慌失措。任教授也很困惑,想了想,馬上明白了:“你身上的手槍!把手槍扔掉。”
黑豹極不願扔掉手槍。也許到了某個時候它會有用的,麵對著妖光閃耀的黃金,他可不敢相信任何人。不過他沒有別的選擇。他悻悻地扔掉手槍,機器立即停止嘶叫。三個人同時鬆了口氣。“我要啟動了。”任教授說。
賊王說:“啟動吧--且慢,能不能回到1967年?”他仰起頭思索片刻,“1967年7月10日晚上9點。我很想順便回到那時看看。看一個……熟人。”
“當然可以,我說過,隻要是1984年之前就行。”他按賊王的希望調好機器,“現在,我要啟動了。”
又是刷的一聲,光柱搖曳,他們在瞬間返回到25年前。金庫消失了,他們挖的土坑也消失了,腳下是潮濕的窪地,瘋長著菖蒲和葦子。被驚動的青蛙撲通撲通跳到近處的水塘裏,昆蟲靜息片刻又歡唱起來。
不過,這裏已經不像1958年那樣荒涼了。左邊是一條簡陋的石子路,通向不遠處的一群建築,那裏大門口亮著一盞至少100瓦的電燈,照得門前白亮亮的。很奇怪,大門被磚石堵死了,院牆上寫著一人高的大字,即使在夜裏,借著燈光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誰敢往前走一步,叫你女人變寡婦!!!”
任教授苦笑道:“胡先生,你真挑了一個好時間。我知道這兒是1963年建成的農中,現在是1967年,正是武鬥最凶的時刻。農中‘橫空出世’那幫小爺兒們都是打仗不要命的角色。咱們小心點,可別挨了槍子兒。”
黑豹沒有說話,一直斜眼瞄著賊王懷裏的兩根金條。賊王也沒說話,好像在緊張地期待著什麼。不久,遠處傳來沙沙的腳步聲,一個小黑影從夜色中浮出,急急地走過來,不時停下來向後邊張望。賊王突然攥緊了任教授的胳膊,抓得很緊,指甲幾乎陷進肉裏。10分鍾後,任教授才知道他何以如此失態。小黑影急促地喘息著,從他們麵前匆匆跑過去,沒有發現凹地的三個大人。從他踉蹌的步態可以看出,他已經是疲憊不堪了,隻是在某種信念的支撐下才沒有倒下。離農中還有100米時,突然傳來大聲的喝叫聲:
“站住,不許動!”
小男孩站住了:“喂--”他拉長聲音喊著,清脆高亢的童聲在夜空中顯得分外清亮。“我也是二七派的,我來找北京紅衛兵代表大會的薛麗姐姐!”
那邊停頓了幾秒鍾,狠狠地喝道:“這兒沒什麼薛麗,快滾!”
男孩的喊叫中開始帶著哭聲:“我是專門來報信的!我聽見爸爸和哥哥--他們是河造總的鐵杆兒打手--在商量,今晚要來農中抓人,他們知道薛麗姐姐藏在這兒!”
那邊又停頓了幾秒鍾,然後一個女子用甜美的北京話說:“小家夥,進來吧。”
說話人肯定是北京紅衛兵代表大會第三司令部派駐此地的薛麗了。兩個人從那個狗洞似的小門擠出來,迎接小孩。小孩一下子癱在他們身上,然後被連拖帶拽地拉進小門,隨之一切歸於寂靜。賊王慢慢鬆開手,從農中那兒收回目光。任教授低聲問:“是你?他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