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怎麼回事?”
小曼哭著說:“他上吊。”
“自縊?”
許劍看著她,心髒向下沉落。昨天深夜他把小曼從丈夫身邊喚走,今天這個男人就自殺,這恐怕不是巧合。他忽然想到,昨晚兩人坐上出租後曾瞥見梧桐樹後有一個男人身影,身形與小葛相似,會不會那就是小葛?也許這位丈夫對突兀的半夜電話生疑,在後邊跟蹤小曼,然後眼睜睜地看著妻子和情夫摟抱著上車。生性懦弱的他不敢製止妻子,隻能走上絕路。
許劍想,這麼說是我害了他?我剛剛害慘了宋晴的表哥,被妻子罵作偽善、陰險和缺德。今天又害死情人的丈夫。我簡直成喪門星了。
驚恐欲絕的小曼體會不到情人的自責,她領許劍到衛生間門口,指指左邊牆角,那兒有一根直立的水管,在離地麵一人多高的地方安有一個鉤子,鉤身較粗,表麵電鍍,比較精致,用螺栓和U形卡固定在管上。許劍的第一印象,這是掛拖把用的,但顯得過於堅固,位置也稍高一些。現在,鉤子上麵鬆鬆地掛著一條綠色尼龍晾衣繩,挽成圓形的繩套。小曼說:
“就在那兒。就用那個上吊的。”
手指抖抖地指著這個繩套。
就在這一刹那,許劍的警覺突然醒了,從自責和對小曼的憐憫中迅速跳出來。警覺的蘇醒是因為--這條繩子!它相當細,從外觀上就能看出其質地比較硬。他努力探過身摸摸,為了保持現場,他不想走進衛生間。沒錯,繩子確實很硬。這就不對頭,大大地不對頭。許劍雖不是法醫,但作為醫生多少懂一些法醫知識。上吊的人頸部會留有縊溝,這條繩子又細又硬,所造成的縊溝應當非常明顯,會引起一定程度的表皮脫落和皮下出血,死後發生皮革化,顏色呈黃褐色或暗褐色。但剛才檢查死者時沒發現這些征象啊。
他從衛生間門口退回來,轉過去再檢查一遍屍體。沒錯,死者脖子上沒有任何可見的縊溝。這不正常。
不過眼結膜上有散在性出血點,這倒是縊死的征象。還有,他記得法醫書上介紹過,如果死者剛死就被解下來,繩痕也可能消失的。但……他不相信能消失得這麼徹底,這樣細而堅硬的繩子不會不留下一點兒縊痕。
也許……他並不是自殺?
許劍知道不少案例,凶手把受害人悶死,或讓受害者服安眠藥後偽裝自縊。法醫學上說,如果是死後才掛繩,由於不再有流通的血液在這兒遇阻,就不會有明顯的縊痕。但這種假設也與屍體征象有矛盾,因為屍體到現在還有溫度。許劍檢查了死者的口鼻,從表觀上看不到悶死或服藥的跡象,這隻有等屍體解剖、做胃容檢查時才能最終確定。
如果不是自縊,那事情就複雜了。許劍並不是懷疑小曼,但繩子的疑點是明擺著的,無法逃避。萬一小葛之死有貓膩,那麼死者的妻子,一個四處紅杏出牆的風流女人,就甭想幹淨了。不管怎樣,許劍從心理上悄悄拉大了同小曼的距離。才看到死人時他很緊張,但那是為小曼著急,那時的心理角度完全是站在情人這邊的。現在,他迫使自己從那個位置抽身,站在“外麵”來思考問題。
他想小曼不可能同凶殺有關。最有力的證據是:小曼是被自己臨時拉到賓館,而不是她約的自己,這就排除了事先安排謀殺的可能性。但是……如果早有預謀?
如果早就精心安排好一切,她也有足夠的時間(許劍睡熟或出門買小吃的時段),在賓館裏打電話指揮某個殺手,來實施事先策劃好的謀殺。雖然這種推理稍顯迂曲,但不能完全排除。想想小曼平素無意中流露的對丈夫的極端鄙夷,甚至因為“怕生個兒子像他”而拒絕生育,尤其是想想那次在火鍋店吃飯時小曼對丈夫的“款款深情”,謀殺的可能並非沒有。
那就太可怕了。
這樣的心機就太可怕了。
許劍默默地檢查著,推理著。這會兒他一直沒正麵看小曼,隻是時不時悄悄地瞥她一眼。小曼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緊張地盯著許劍的表情。也許她的緊張是因為怕謊言穿幫?許劍無意中觸到她的身體,皮膚涼沁沁的,非常光滑。但這會兒引不起他的快感,反倒像是碰到了蛇的身體。許劍下意識地離她遠些,問:
“小曼你為什麼要把他拉到床上?這是破壞現場啊你知道不。”
小曼哭了,哽咽得沒法兒說話:“我那時……完全……昏了,隻想……搶救他。”
許劍暗暗搖頭:救人也不需要拉到床上啊,放到衛生間地板上就行。許劍想,其實我也在破壞現場啊,我剛才既然已經看到死人,就不該隨她到衛生間,在衛生間門口留下我的腳印。這樣會給自己惹下麻煩的。好在我及時清醒,沒有進到要緊處。昏了一次頭,從現在起不能再昏了。許劍果斷地說:
“從現在起再不能亂動,我打110喊公安。”
是一個女警接電話,說:“請保護現場,警察馬上就去。”放下電話,許劍想了想,又給廠保衛部打了電話,值班人也是那句話:“保護現場,我們馬上就去。”
電話打完,兩人一時無話。許劍這時才再度注意到她穿著三點式。一個三點式的性感女人,伴著一具麵目扭曲的死屍,這種對比讓他心頭發冷。小曼一直在發抖,當然是由於恐懼,而不是天冷。許劍到客廳沙發上拿來她的衣裙,遞給她,讓她穿上。小曼機械地穿著,淚水不時湧出來。
想想世事變得真快,如果現在是在幽會的四號樓,許劍會幫她穿衣服,還會把她摟到懷裏,舔幹她的淚水。但這會兒完全不可能了。許劍對她已經有了很深的猜忌。
小曼家的大門緊鎖著,許劍回憶著是誰鎖的門?想了想,是他自己,他進來時看見小曼隻穿著三點式,下意識中順手把門帶死了。這會兒他走過去把門打開,也把他同小曼的距離拉開了。他說:
“公安很快就要來了,肯定要對你進行詢問,你抓緊時間回憶一下,理理思路。”
這句話裏隱含著一層意思:如果小葛的猝死中真有貓膩,你就抓緊時間把謊話編圓。這是作為情人的最後一個忠告,以後你就好自為之吧。
她感覺到了情人的疏遠,悲涼地抬頭看看他,說:“許哥,許醫生,謝謝你接我電話後這麼快就趕來。給你添麻煩了。我回家前是一個人到大統百貨購物來著,我今天一直在那兒。”她補充一句:“我不會連累任何人。”
許劍苦笑,沒有接她的話。她是在向情人做出承諾,但許劍不想留下“訂立攻守同盟”的口實。而且,如果這裏麵真有貓膩,她怎麼可能不拉上我?她不就是想拉上我做她的“不在現場”的人證嗎?許劍岔開話頭說:
“我想警察們該來了吧。”
從那之後他們就沒有再交談。小曼孤獨地縮在臥室裏,盯著死者,淚水從眼眶裏漫溢出來。直到警察來前的十幾分鍾內,她的淚水一直不斷線。她的哀痛看起來十分真誠。不過……也許此時許劍的心理比較陰暗,想想平時她對丈夫的鄙夷,她與情人幽會時的歡樂,她對小葛說過的那些刻薄話,總覺得她此時的悲痛中作秀的成分太大。
許劍也盯著死者,含著憐憫和悲涼。一條生命就這麼去了。他曾經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頑強生命啊,曾是全廠屈指可數的優秀工程師啊。他現在已經不是“人”,不是生命體,隻是一堆人形物質。很快他就會腐爛、分解,回歸泥土,與普通的泥土和元素並無任何不同。這堆物質作為一個“人”時所具有的獨特情感、愛憎、悲歡、經曆也從此化為烏有。
他到底是自殺,還是他殺?許劍很想知道,昨晚在出租車上看到的那個身影到底是不是小葛。現在死無對證,隻有上帝知道了。
警車呼嘯而來,接著是雜亂的腳步聲上樓。
特車廠的保衛科長領著兩個公安,是轄區派出所的,他們說奉命前來保護現場,市局的人馬隨後就到。兩個公安沒有進第一現場衛生間,隻是在大門口拉上隔離紙帶。這時樓道裏的住戶已經被驚動,門口圍了七八個人。二樓的劉師傅也在,在人群後伸著頭,急不可耐地小聲喊:“小許,許醫生!”許劍裝著沒聽見。
幾分鍾後分局的人馬到了,由一位姓孔的刑偵隊長帶隊,來人中有位頭發花白的老法醫--那不是曹院長的娘家二舅嘛。薛法醫今天穿著警服,一臉的責任心。許劍打了一個招呼,對方沒理睬,自顧開始工作。看來他完全沒有認出許劍,這個幫他保住法醫工作的人。一位女技術員先對屋裏拍照,又猛勁抽鼻子,聞聞現場有沒有異味。薛法醫和女助手開始做初步屍檢,另外幾個人用放大鏡和鋁粉檢查指印。
孔隊高大威猛,說話卻慢聲細語,與他的外貌很不相配。他是詢問組的,首先把許劍喊到書房裏詢問。許劍認識他,他父親是許劍的中學班主任,畢業後許劍時不時去探望老師,與老師全家都見過麵。按說孔隊長也該認出許劍的,但可能在這個場合應該避嫌,他沒有露出認識的樣子,笑著說:
“許醫生,你是除死者妻子外第一個到現場的,又是報案人,說說情況吧,別急,好好回憶回憶,說詳細點。”
許劍完全如實地敘述了全部過程,隻是沒提他對屍體征象和縊繩的懷疑。問完後,孔隊長很隨便地說:
“你說你上樓時見到一位鄰居?”
“對,二樓202室的劉師傅,金加工車間的。”
書記員做著記錄,孔隊長也在自己的本子上做了一個記號。他又問:“你說你接電話時剛剛回家,是到哪兒去了?”
“從市委招待所四號樓回來。”許劍說,“昨晚我同妻子吵架了,吵得很凶,我賭氣在那兒訂了房間。”
“啊,是這樣的。”
他的一個助手退出去,聽見他在客廳打電話,大概是在向四號樓證實。隨後他回來同隊長耳語一陣,隊長點點頭,忽然問許劍:“昨晚你同一個女人在一起?”
許劍猶豫片刻,決定暫不坦白。昨晚他們很謹慎,沒有碰到熟人。雖然服務員見過他的女伴,但估計不會有人聯想到小曼。當然,在發生這樁命案後,他倆的私情最終很難守住,但他至少要等小曼承認後再說。過早承認與小曼的私情,隻會使情況複雜化--警方對這個報案者兼情夫一定會死盯不放的。許劍搖搖頭說:
“沒有,就我一個人。”
孔隊長不快地說:“我們不關心你的隱私,但說出實情對你有好處。你昨晚是一個人還是兩人,能瞞過四號樓的服務員?請你考慮。”他補充一句,“我們會對你的隱私保密。”
聽他的口氣許劍倒放心了,他肯定懷疑許劍昨晚是去偷情或嫖妓,但並沒想到那個女人就是池小曼。他的追問是出於好心,想讓許劍說出過硬的人證,徹底洗清他的嫌疑。許劍當然不會輕易改口,即使改口他也無法供出一位莫須有的妓女。他再次搖頭:
“不,沒有。”
孔隊長沒有再堅持。有劉師傅的證明,他們對許劍並未生疑,這些詢問都是例行程序。從這之後他的詢問明顯轉了方向。他似不在意地問:“你來時,那根晾衣繩仍掛在那個鐵鉤上?你詳細說說當時見到的情況。”
許劍看看他。他的目光很平靜,但許劍知道,關於這條繩子兩人有同樣的懷疑。這不奇怪,那個疑點非常明顯,連半瓶醋的許劍都能想到,警方當然會想到的。許劍說:
“是的。池小曼曾帶我看了現場,那根繩子當時就掛在那裏,同現在的樣子一樣。池小曼指著繩套說,死者就是用它上吊的。但我及時想到要保護現場,沒有進去。”許劍笑著說,“你們可以檢查,我的腳印隻到門口為止,裏邊絕對不會有的。”
孔隊長示好地說:“例行詢問,例行詢問。好吧,你可以離開了,以後需要時再給你聯係。記著,你所看到的一切情況都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否則會對破案不利的。”
“我懂。我保證不泄露。”
“還有,許醫生,謝謝你的報案。”
“不客氣,公民的義務。”
許劍離開房間時,看見小曼在另一間屋子裏接受詢問。從門外隻能看到她的背影,不知道她是否慌亂和恐懼。他向那個背影瞥了最後一眼,在心中長歎一聲,走出房間。打此刻起,他同小曼的關係就被割斷了。此後很長時間,無論是她被保護居住,還是被解除軟禁後恢複上班,許劍都再未同她有過實際接觸,直到一年之後。
樓道中擠滿了圍觀的鄰居,許劍從人群中擠過去,二樓的劉師傅急忙拉住他,低聲問:“真的死了?咋死的?”他對第一個問題點點頭,對第二個問題搖搖頭,表示無可奉告。
樓下也擠滿了人。出了樓門,抬頭看看對麵四樓自家的陽台,鋁合金窗戶拉開了,宋晴在那裏探著身子,關切地往下看。許劍向她擺擺手,提前讓妻子放心。等他回到家,宋晴已經打開門迎接他。她多少有點緊張,說公安已經找過她了,是來了解兩點情況:一、昨晚夫妻兩個是否吵過架;二、去池小曼家之前,許劍是否當著宋晴的麵接了池小曼的電話。
“我都如實回答了。我說昨晚夫妻確實吵了架,起因是老家一個親戚的事。又說池小曼打電話求救時我也聽見了,你臨跑出門,還回頭在藥櫃中拿了一瓶急救藥。我對他們說,我相信丈夫,他絕對不會牽連到什麼謀殺案中。許劍你別擔心,你隻是運氣不好,偶然被牽連進去。你也不用後悔,作為一個醫生,聽到有急病怎麼能不去呢?何況還是小曼來求。”
許劍苦笑著拍拍她的臉,親一下,摟緊她坐在沙發上。妻子的信任讓他汗顏,當然他沒去殺人,但卻是這個女疑犯的情夫,而且這個秘密很快就會露出水麵的,他真不知道,那時該如何麵對妻子明澈的目光。不過,這樁突發的命案讓夫妻之間的裂隙不經意間就抿平了,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幸事吧。許劍說:
“我不擔心的,這都是例行詢問,並不是針對我。不過,以後你可不要說什麼‘謀殺案’,究竟是自殺還是謀殺,還遠沒有定論呢。”
宋晴有點兒不好意思:“我也是聽大家哄傳的,有人還咬定與小曼有關。”
宋晴的擔心也就到此為止,她確實不擔心丈夫會犯罪,也不相信丈夫應個急診就會被牽連進去。此後她一直為小葛惋惜:那麼好的人,那麼優秀的工程師,怎麼說走就走呢。當年的汽車都沒軋死他,今天卻無聲無息地死了,人的命啊。又替小曼惋惜,說她丈夫死了,又死得不明不白,小曼肯定要受一場磨難了。那天下午兩人沒再出門,不時到陽台上看看前樓。下邊的人群一直沒散,警察出出進進,警車到晚上才走。
晚飯前,戈戈高聲喊著“媽!爸!”氣喘籲籲地跑回家。他已經聽說了幾乎所有的情況,不過他的興趣點集中在死人身上:
“爸,你今天是不是第一個見到死人的?是不是上吊?舌頭伸出來了嗎?電影中的吊死鬼都是伸著紅舌頭。爸,你見了死人害怕不害怕?今晚能不能睡得著?”
許劍說當然能睡著,爸爸當了十幾年醫生,死人還見得少嗎?戈戈欽佩地說:
“爸爸你真行,真勇敢!”
晚飯後,門鈴響了。是一個中年女人,五十歲上下,短發,很幹練的樣子,麵色慘淡,眼角掛著淚痕,說話是標準的西川口音。她自我介紹說她是葛玉峰的大姐,得到警方通知,剛從縣裏趕來。許劍夫妻心想:這就是那個從死人堆裏扒出小葛的大姐了。宋晴忙讓座,斟上茶,說:
“大姐你歇口氣。大姐,事情既然已經出了,你要想開呀。”
這位大姐非常悲傷,但眼中更多的是怒火。她直截了當地說:
“許醫生,我和公安談過話就直奔你這兒了。人家說你第一個到現場,你對我說說當時的情況。我知道俺家小三兒死得冤。我早就說過,小三兒一定會被這個狐狸精害死!”
縱然許劍自己對小曼也有懷疑,但葛大姐的武斷仍使他生出反感。他淡淡地說:“大姐你這話說得過早了,是自殺還是他殺並沒有定論。現場看不出他殺的跡象。”
宋晴看看丈夫,也小心地解勸:“是啊,沒人說是謀殺。”
“你們不知道內情。我家小三兒太窩囊,在家被那個狐狸精呼來喝去,不當人待。我在小三兒家親眼見過池小曼扇他的耳光,氣得再不登那個家門。還有,你們廠誰不知道,池小曼在外邊有成群的相好?小三兒一定是被那個狐狸精害死的!結奸夫害親夫!”
想起幽會時小曼對丈夫的鄙夷,許劍對葛大姐的話有同感,不好為小曼辯白。而且,葛大姐的話證實了那句傳言:小曼確曾摑過丈夫的耳光。這未免過分了,一個妻子這樣做有點太過分了。
而且他在葛大姐麵前不免心虛:自己也是她說的“成群的相好”中的一個啊。當然她這會兒並沒有懷疑許劍,否則她不會來這兒的。
不過總的說,這位大姐處事太偏激:“不拿丈夫當人”確實可氣,但和“謀殺丈夫”絕不可以畫等號的。許劍想,她是乍然聽到愛弟--毋寧說是她的兒子--的死訊,正在悲憤之中,偏激一點可以原諒。許劍耐心地說:
“葛大姐請你原諒,我真的不能告訴你現場情況。我離開現場前,警方再三告誡我一定要守口如瓶,因為,如果小葛萬一死於他殺,那麼泄露出去的任何情況都對破案不利,凶手知道後會預做準備。我想你會諒解的。”
葛大姐不甘心,但沒法子反駁許劍的理由,沉著臉一時無話。宋晴及時插進來:
“葛大姐你吃飯沒?你聽到噩耗就從縣城裏趕來,一定沒來得及吃晚飯吧。我這就給你做。”
葛大姐說不用麻煩了,這會兒我哪吃得下。宋晴說:
“那可不行,事情已經出了,你要保重自己,不能把身體拖垮,辦喪事要忙幾天呢。大姐你和許劍接著聊,我去煮一碗雞蛋掛麵。”她又補充一句,“大姐在我家別客氣,我也是紫關鎮人,咱倆是近老鄉呢。”
她到廚房去了。戈戈從書房出來,這孩子知道待客的禮貌,悄悄拉拉爸爸的衣角,小聲說:
“我作業已經做完了,想看電視,行不?”
電視是在客廳,這會兒當然不能看。許劍背著葛大姐向他搖搖手,回頭對葛大姐說:“大姐你先坐,我把兒子安頓好。”然後把兒子領到書房,打開電腦,在網上找到一部他愛看的電影。等許劍回到客廳時,葛大姐正在無聲地痛哭,用手支著額頭,淚水洶洶而下,肩膀猛烈地抽動。她聽到許劍的腳步聲回客廳了,不想讓主人看到她情緒失控,轉過臉迅速擦幹淚水,哽聲說:
“我到現在還不信這是真的,活蹦亂跳的大活人,說沒就沒了!前天他還給我打電話呢。”
她深重的悲痛讓人心酸。許劍隻能笨拙地安慰:“大姐,我知道他是你一手帶大的,你們姐弟感情很深,但人死不能複生。你一定要節哀。”
她的淚水擦幹又湧出來:“許醫生,你說我咋向他死去的爹娘交代呀。這麼好的孩子,從小就命苦,老天沒眼,老天沒眼!”
她說小三兒爹娘被汽車軋死的時候,她就在旁邊。那次全市性的群眾大會,她也跟著街道居委會去了,和小三兒爹媽,就是她的堂叔堂嬸,坐在一塊兒等著大會開始。出事前她還抱了一會兒小三兒。她比小三兒大十五歲,一向很疼這個小不點兒兄弟。後來有人喊她打撲克。她把小三兒還給堂嬸就過去了。那時誰會想到有一場大災禍?隨後那輛車就衝過來,碾過人群,離她不到兩米。她嚇傻了,呆呆地看著一地的死傷者。忽然她聽到小三兒的哭聲:“媽媽!媽媽!”她從夢魘中醒來,衝進死人堆中抱出那個血孩,扒開衣服查看傷,沒有,小三兒一根汗毛都沒傷,身上的血全是爹媽的。小三兒抱出來時,他爹媽還在地上彈蹬,不久就斷氣了。那天她一路大哭著,把可憐的小三兒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