榎本涉(日本·國際日本文化研究中心)
緒論
本文想要討論的是在平安時代(794—1185),特別是其末期的12世紀,日本對同時代中國醫學的關心。一般認為平安時代醫學的代表性成果是《醫心方》30卷(984年,丹波康賴編),它是以唐以前的中國醫書為中心摘錄或引用諸書而成的。不過在此書之後,日本醫學就進入了成果寥寥的低迷期。而打破這種狀況的,一般認為是在接受宋刊本醫書的鐮倉時代(1185—1333),醫學中心從宮廷醫向僧醫的轉移。
若看醫學史上的成果,與鐮倉時代相比,平安時代宋代醫學的影響之小確實不可否認。然而,平安時代的日本人少有機會出國海外,外國人也幾乎無緣來京都;而在鐮倉時代,具備旅宋經驗的僧人活動於日本各地,宋元僧更是統領著京都、鐮倉等地的寺院,所以,兩者在對中國醫學的接受度上有差別是當然的。本文試圖撇開文化成果的水平高低,隻作為了解平安時代日本統治階層對中國看法的一則材料,意在探討他們對同時代中國醫學的關心。
一、《大觀本草》的利用
平安末期的藏書目錄《通憲入道藏書目錄(以下稱“通憲目錄”)》,在第37—40櫃集中收錄了醫書。其中受到注目的,是第38、39櫃所收《大觀證類本草》32卷(上帙10卷,中帙十卷,下帙12卷)。它相當於北宋艾晟的《經史證類大觀本草》31卷,是對唐慎微的《經史證類備急本草》加以增補後,於1108年刊行的。卷數上有一卷的偏差,大概是《通憲目錄》在正文外又加了一卷目錄。從書名判斷,《通憲目錄》是信西的藏書,那麼《大觀本草》應該是在信西生前傳入的。而實際上,雖然此書目無疑是平安末期的產物,但其中所收書目全為信西藏書一點自古就有疑問,所以以本目錄為依據判斷《大觀本草》傳入年代的下限,我想是要謹慎的。
不過,平安時代對《大觀本草》的利用,從其他史料中也可獲知。其中之一,便是在京都國立博物館所藏《春記》紙背所寫的“聖教”。這是1143年,為祈禱延長鳥羽院的壽命而實施如法尊勝法的相關資料。其中有擔任祈禱的僧人寬信題為《骨路草事》的勘文。為了討論祈禱中使用的骨路草是怎樣的東西,寬信記到去年為鳥羽院實施祈禱期間,他在高野山上采ウリネ的事情。這篇勘文大概寫於1143年的兩年後,即1145年。雖然將ウリネ等同於骨路草的根據,是1108年範俊采集ウリネ並施行如法尊勝法時,在記錄中用“ウリ子”作“骨路草”的注音假名,不過在勘文中,寬信引用了《大觀證類本草第八》“骨路友”條作為參考資料,也就是《大觀本草》卷7的“骨路支”條。由此可知,寬信在1145年以前就看到過《大觀本草》。
對《大觀本草》的利用還有一例。在記錄合香製法的《薰集類抄》卷下,諸香“證類雲”下所引注文中,可以看到對《證類本草》即《大觀本草》的引用。由《薰集類抄》上下卷的跋文可知,此書是刑部卿藤原範兼(1107—1165)奉敕抄集而成。雖然此“敕”所指是誰意味不明,不過既然是“敕”,就可以認為是有王家參與的。
無論是《春記》紙背的聖教,還是《薰集類抄》,都與王家指揮下實行的事業有關,所以兩書所參考的《大觀本草》有可能是王家的藏書。而錄有《大觀本草》的《通憲目錄》,也有一種說法,認為它是含信西舊藏在內的宮廷文庫目錄。若是這樣,那麼以上三本書中所見的《大觀本草》,都與王家關係甚深。
此外,我認為與《大觀本草》的傳入有關的史料,是藤原宗忠《中右記》元永元年(1118)正月二日條。此前稍早,大概在1117年左右,白河院(1087—1129年院政)曾經從宋獲得“卅帖”刊本醫書。對此感興趣的宗忠借走書後,這一天從關白藤原忠實處得知,因為緊急歸還命令,要他今明之間返還此書。雖然宗忠也有抄寫此書的願望,但他寫下“尤可謂秘藏書歟”的感慨,似乎認為白河院是舍不得長期外借的。
我想這本書可能就是《大觀本草》31卷,而“卅帖”可以看作概數。一方麵,在概覽了對宋代醫書的刊行進行網羅式調查的岡西為人的研究、《宋史》卷二〇七《藝文誌》六、南宋的書籍目錄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一三和晁公武《郡齋讀書誌》後誌卷三中所收醫書之後,幾乎沒有其他的書符合條件。
另一方麵,稍微符合條件的書,也幾乎沒有在1117年前傳來日本的跡象。首先,《政和本草》30卷雖然也剛刊後不久,但此書的傳入似乎相當晚。王璆《是齋百一選方》雖然有30卷和28卷兩個傳本,但它成於12世紀末,所以白河院也不可能得到。而1066年雖然刊行了唐代孫思邈《千金方》的官訂本《備急千金要方》30卷,但《千金方》已見於9世紀末的《日本國見在書目》,又被《本草和名》、《醫心方》等引用,所以在平安時代的日本已經廣為知曉。即使有新校訂,宗忠和白河院是否會表現如此大的關心,也是有疑問的。
與《備急千金要方》同時,雖然也刊行了孫思邈《千金翼方》30卷,但此書在日本被引用要到13世紀末以後。而王砯《天元玉策》30卷(佚書)連是否刊行都無法確定,在日本直至後世也沒有參考它的跡象。雖然不能完全排除這兩本書傳入的可能性,但就白河院得到的可能性而言,1145年以前就已經確定傳入的《大觀本草》的可能性要高很多。這樣的話,由於《大觀本草》出版於1108年,那麼白河院就是在1117年前後,得到了剛出版不到十年的醫書。此書可能是白河院積極地求購得來,也有可能隻是海商獻上的貢品。無論如何,至少從白河院和宗忠對它的珍視看來,那種高度關心是無法否認的。就算白河院得到的不是《大觀本草》,仍可以看出他們對宋版醫書的關心,而《大觀本草》確實在刊行後40年內傳入了日本,這麼短的時間也可以說是迅速傳入了。總之,朝廷最上層的王家、公卿階層,並不滿足於《醫心方》所彙編的隋唐醫學成果,他們在持續不斷地尋求著最新的醫學成果。
二、宮廷醫對宋代醫書的利用
日本醫書對《大觀本草》的利用,要從1184年僧人蓮基所編的《長生療養方》開始。雖然這本書隻有卷一和卷二的抄本流傳,但卷一第13—16的“果菜效能”、“米穀效能”、“禽獸蟲魚效能”、“水冰霜雪效能”和卷二第13“諸藥效能”等以“效能”為題的五處,都用同一形式列舉了藥劑名及其效果(另附圖),所以大概是從同一來源采錄的係列材料。所舉藥劑名前附有紅點、黑點、紅圈點、黑圈點,或是沒有圈點。而在“水冰霜雪效能”和“主要效能”的按文中如此寫道:紅點代表《神農本草經》,黑點代表南朝梁陶弘景《神農百草經集注》的注,紅圈點是唐代蘇敬的《新修本草》,黑圈點是“諸食療經”(唐孟詵《食療本草》?),而無圈點則代表了《大觀本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