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薑宸英看清初士大夫對日本的一般認識

朱海晶(複旦大學曆史學係)

一、引論

中國典籍中關於日本的記載,最早或可以追溯到《山海經》中的“倭屬燕”。在東漢至西晉時,在《漢書·地理誌》、《三國誌·魏誌·倭人傳》中出現了明確的有關“倭國”的記載。自此以下到明朝中葉,正史中的“東夷列傳”、“倭人傳”、“日本傳”幾乎壟斷了中國人對於日本的全部認識。

明代以降至清末,中國人關於日本的研究主要有兩次高峰期。明洪武(1368—1398)以來,東南沿海的“倭寇”問題頻發,至嘉靖(1522—1566)年間最為熾烈;萬曆(1573—1620)年間,明朝與日本在朝鮮爆發正麵軍事衝突,是為“萬曆朝鮮之役”(日本稱為“文祿慶長之役”)。受此刺激,公私書目中關於日本的記載開始大量湧現,如薛俊《日本考略》、鄭若曾《日本圖纂》、《籌海圖編》、王在晉《海防纂要》等。其後至19世紀50年代,清朝和日本德川幕府在歐洲的堅船利炮之下先後開國,互相建立外交往來,並相繼開始維新變法。這一時期兩國人員往來頻繁,出現一批以親曆親見為內容的著作,如羅森《日本日記》、傅雲龍《遊曆日本圖經》。而在這兩次高峰期的中間,有一段近兩百年的沉寂期。萬曆朝鮮之役以後,兩國斷絕官方往來,並都實行了不同程度的海禁政策。因此,關於日本的著作寥寥:如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明史·日本傳》等整理、沿襲前代記載,關於日本幾乎沒有新知。而童華《長崎紀聞》、汪鵬《袖海編》等雖然根據親見親聞,卻並沒有在中國廣泛傳播,也沒有引起研究日本的風潮。

清初薑宸英所作的《日本貢市入寇始末》,正是出現在日本情報輸入不多的康熙年間。

薑宸英(1628—1699),字西溟,又字西蓂,號湛園,浙江慈溪人。存世著作有《湛園未定稿》、《湛園劄記》、《葦間詩集》、《真意堂文稿》等。薑宸英以古文、書法聞名於康熙年間,並因此得到康熙皇帝的注意,因此在士林中頗有聲望。他在京城結交朱彝尊、納蘭性德等著名文人,參與徐乾學、金鎮升的幕府,並以布衣身份參與修纂《明史》、《大清一統誌》。此後康熙三十六年(1697)以七十高齡考中探花,一時傳為美談。最後於康熙三十八年(1699)因卷入科場舞弊案死於獄中。

《日本貢市入寇始末》這篇文章,就其性質而言是為《大清一統誌》所撰寫,作為“海防誌”的附錄,大致作於康熙二十五年至三十一年間。就內容而言,是關於日本的綜述性文章,簡要梳理了漢魏到明末日本與中國的“朝貢”和“貿易”的史實。後半部分夾敘夾議,引用明代官員的奏議對明代對日政策進行總結討論,並與清康熙年間的對日貿易政策進行對比。《始末》並未被現存定本的三種《大清一統誌》采用,並且三種《大清一統誌》並無“海防誌”或“海防”這一門類,書中的“日本”部分,也均沒有采用薑宸英的文章,而是模仿《大明一統誌》的體例進行了另寫。《始末》被收入薑宸英本人的文集《湛園未定稿》、《湛園集》,又收入賀長齡編《清經世文編》。

二、寫作背景

從傳記資料來看,薑宸英並不像同時代的汪鵬(《袖海編》的作者)那樣,曾經親身去過日本;也不似陳倫炯(《海國聞見錄》的作者)那樣,有過處理海防、外交事務的經驗;那麼薑宸英為何會在中國對於日本極為隔膜的康熙年間,寫作這樣一篇關於日本的綜述性文章呢?

首先,這可能與薑宸英家學中的“經世”傳統有關。薑宸英被同時代人當做一位有“經世”思想的士人,從家學淵源來講,薑宸英家族自其高祖薑國望開始,便有“經世”的評價。其曾祖薑應麟,曾撰述過地理類的文獻。

其次,《始末》的寫作受到薑宸英纂修《明史》、《大清一統誌》經曆的重大影響。薑宸英自康熙二十年以布衣身份應邀入史館,參與《明史》的編纂,並分纂明史《刑法誌》和一部分列傳。康熙二十五年,《大清一統誌》開始修纂,到二十八年,《一統誌》總裁徐乾學遭到彈劾,上疏乞休,請以書局自隨。於是薑宸英跟隨徐乾學至洞庭東山修誌,直至康熙三十一年左右離開一統誌館。

就史料來源而言,康熙朝《明史》的開館纂修,網羅了有關前代的各種公私史料,尤其是以《明實錄》為首的一批稀見史料,為史官修史提供極大便利。薑宸英撰寫《始末》於明一代敘事詳盡,征引廣博,這與他在史館能接觸到大量史料不無關係。而《大清一統誌》的纂輯,充分搜羅了各地方誌,這點也反映在薑宸英的文章之中。在論述萬曆時期浙江沿海的民生形勢時,他便使用了來源於萬曆《紹興府誌》的資料。就體例而言,薑宸英為《大清一統誌》所纂的三篇文章,更類似於正史的“誌”和“外國傳”。《日本貢市入寇始末》在以時間順序列舉史實的寫作方式和夾敘夾議的文章體裁上,都與薑宸英為《明史》所作的“刑法誌總論”有一定的相似性。就直接的寫作目的而言,《日本貢市入寇始末》是為《大清一統誌》而作,作為“海防誌”總論的附錄,

再次,《始末》的寫作,正值康熙年間中國開放海禁、中日民間貿易逐漸升溫的時代。《始末》的最後部分便說:國家初患海孽未平,撤界而守,禁及采捕。康熙二十三年,克台灣。各省督撫臣先後上言,宜弛航海之禁,以紓民力。於是詔許出洋,官收其稅。民情踴躍爭奮,自近洋諸島國,以及日本諸道,無所不至。正如薑宸英所言,由於三藩之亂、台灣相繼平定,“遷界禁海”政策不再適宜。康熙二十三年九月,清廷頒布“展海令”,準許開海貿易。解除海禁之後,前往長崎進行貿易的中國商船數量激增,清廷還特意設立四榷關,以管理海上貿易。這是《始末》寫作的直接刺激。

薑宸英雖然對於清朝的政策變化反應敏感,然而通篇來看,他對日本的近況卻不大了然。在《始末》寫作的年代,德川幕府已經進入“鎖國”時期,隻允許長崎一港的貿易往來。針對康熙開海以來的唐船大量來航,幕府為之製定了相應的限製措施:頒布“貞享令”、建設“唐人屋敷”等。雖然兩國政治上的交流仍然處於停滯狀態,但民間的貿易卻因為中國單方麵的開海而大幅升溫。薑宸英於日本史實的敘述,基本停止在明嘉靖之前,而論述清朝對日政策時,仍然立足於市舶司、勘合等明代史事。這些室町幕府時代的舊製度,在跨越南北朝、室町、安土—桃山、江戶好幾個時代之後,已經完全變得不符合日本的近況。與明代有交集的南朝征西府、足利將軍、九州戰國大名、豐臣秀吉等都已經逝去,取而代之的德川幕府的“鎖國”政策和長崎貿易,在文中卻完全沒有得到反應。薑宸英仍然將日本視作那個明代初年的“朝貢國”和明代中葉的“倭寇源地”,用明代的舊事向清廷提出不合時宜的建議。

三、文章的內容及其史源

從體例而言,《始末》大致可分為三個主要部分:

第一部分:列敘明代以前日本“朝貢”、中國“使倭”相關史實的,主要敘述前代正史中記載的中日官方交往事件。

第二部分:敘述明開國以來直到嘉靖年間的官方往來、倭寇事略。主要以敘述倭寇、市舶貿易兩條線索為主,討論明代倭寇來源、倭寇性質、市舶司製度存廢得失、是否應該允許日本朝貢等。

第三部分:對明代對日政策進行總結式評論,討論明代對日政策的得失,並指出清代的對日政策是吸取了明代教訓的成果。

1.第一部分:

這一部分,薑宸英簡要地敘述了從漢武帝時代以來至元末,中日交流史上的重要事件。與後文將要提到的《蒼霞草·日本誌》、《明史·日本傳》等不同,薑宸英隻記述日本官方“進貢”的史實,而不載中國官方對於日本的出使,如《宋史·日本傳》中記載的民間往來、僧人和飄船等重要事件,也一並不載。

在文章的開頭,薑宸英說:自漢武帝滅朝鮮,倭驛使始通者三十許國。至建武二年,奉貢朝賀,使人自稱大夫,倭國之極南界也。安帝永初元年,複入貢。這一條就史源而言,出自《後漢書·東夷列傳》:自武帝滅朝鮮,使驛通於漢者三十許國,國皆稱王,世世傳統。……建武中元二年,倭奴國奉貢朝賀,使人自稱大夫,倭國之極南界也。光武賜以印綬。安帝永初元年,倭國王帥升等獻生口百六十人,願請見。薑宸英行文簡潔,相對於《後漢書》,已經省略了有關倭人風俗、倭國王帥升獻人口等細節內容。這種省略在文中隨處可見,與其史源對比,薑宸英通常隻保留最基本的時間信息,或者隻保留次數的統計數據,如:魏時朝獻者一、入貢者二。至晉前後貢使以六。就史實而言,薑宸英統計的“朝貢”記載脫漏甚多,在今日中日交流史研究中具有重要極為重要地位的唐代,甚至隻有一句概述:唐興,貢獻益數。雖然薑宸英敘述的史實,全部出自前代官修的正史。而就上文提到的“隻記載朝貢”、“係年排比並省略”兩個特征而言,則比較明顯地受到《籌海圖編》的影響。《籌海圖編》的卷二,專門就中國出使日本和日本來“朝貢”的史實,辟出了具有表格性質的兩篇:《倭國朝貢事略》和《王官使倭事略》。薑宸英在第一部分裏提到的史實,均可以在《倭國朝貢事略》中找到。

上文提到的“魏時朝獻者一、入貢者二。至晉前後貢使以六”一句,便很可能來自於《倭國朝貢事略》。如果返回《晉書》和南北朝“八書二史”,完全可以統計出超出六次的朝貢次數。而《倭國朝貢事略》所統計的魏晉南北朝間朝貢次數,恰恰是:魏朝獻一次,入貢兩次,晉代入貢六次。

第一部分中,薑宸英關於日本的知識,並沒有超出前代正史中日本傳的範圍。正史中的日本傳,對於漢到明千餘年間的史事隻有很少的記載。饒是如此,薑宸英也要利用這些十分有限的材料,去進行史事的辨證:天寶十二年,以新羅道梗,始改貢道由明州。其後使者仍由新羅。考宋端拱元年,倭僧奝然遣弟子表謝,有曰:‘望落日而西行,十萬裏之波濤難盡。’倭開洋至寧波才五日耳,不得雲十萬裏,此由新羅之征也。從日本到寧波的海路情況,在中國史籍中一直到明代中葉《日本考》、《籌海圖編》知識,才有明確而詳盡的記載。而薑宸英卻使用明代的史料,去辨證宋代奝然的對話,並且進一步以之辨證唐代的史實,並不知曉三個朝代的海上交通情況已經完全不同。這樣類似的錯訛,在《後漢書》加工《三國誌》的史料時便產生了,在明後期王世貞的《弇州史料·倭誌》中也不斷出現。這種史料闕如、史事模糊、結論錯誤的辨證,成為《始末》一類對於日本綜述性文章多少具有的特征。

2.第二部分

敘述進入明代,文章的體例開始發生變化:主題上逐漸由敘述兩國官方交流史過渡到倭寇史、貢舶貿易史。行文逐漸從列舉史實,轉變為議論製度得失。

明代前期,與日本南朝征西府及室町幕府有官方的使臣往來。在敘述這一段史實時,薑宸英主要依據鄭曉《吾學編·四夷考》(或者王圻《續文獻通考·四裔考》)的行文。同時,他還參酌補入《籌海圖編》中《倭國朝貢事略》和《王官使倭事略》記載的史實:乃二年,遣同知趙秩賜璽書,盛誇以天子威德,且責其自擅不臣。其王初欲殺秩,繼而複禮秩,遣僧隨之入貢。然使未至,而寇掠溫州矣。是年有詔浙江福建造海舟防倭。秋遣行人楊載齎書往。這一條中出現了兩個嚴重的記事錯誤。其一是將洪武三年趙秩的出使,誤係在洪武二年。並將二年楊載的出使,放在趙秩之後。這個錯誤很可能是抄錄《籌海圖編》造成的。《武備誌》、《海防纂要》等沿襲《籌海圖編》的史書,也出現了這個錯誤。《籌海圖編·王官使倭事略》:“太祖高皇帝洪武二年遣使招夷,遣使臣趙秩望日本……秋,使行人楊載齎璽書諭日本國王。”而“是年有詔浙江福建造海舟防倭”一句,卻並不見《籌海圖編》。根據《明實錄》,下詔浙江福建造海舟防倭發生在洪武五年。這一錯誤,很可能是抄錄《吾學編·四夷考》時發生的訛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