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人所以立劉豫於江南,蓋欲茶毒中原,以中國攻中國,使粘罕得休兵觀釁。臣欲陛下假臣月日,便則提兵趨京洛,據河陽、陝府、潼關以號召五路。叛將既還,王師前進,彼必棄汴而走河北、京畿、陝右可以盡複。
高宗見書,大喜道:“有臣如此,顧複何尤?進止之機,聯不中製。”
因又召到寢閣,對嶽飛道:“中興之事,一以委卿。”嶽飛出朝,欲圖大舉。不期秦檜力主和議,惡嶽公如仇,忙進見高宗道:“不可主戰,以失兩家和好。”高宗聽了,因又詔止嶽軍。嶽公又因論人不合張浚之意,便解兵柄,以終母喪,步歸廬山。後因高宗屢詔,眾將跪請,隻得趨朝待罪。高宗再三慰諭,始就原職。過了數月,嶽公又上一本道:
臣願提兵進討,順天道,因人心,以曲直為老壯,以逆順為強弱,則萬全之效可必。錢塘僻在海隅,非用武之地。願都上遊,用光武故事,親率六軍,往來督戰,庶將士知聖意所向,人人用命。
高宗不報。既而嶽飛又上奏,願進屯淮甸,伺便進擊,高宗又不許。但詔嶽飛駐師江州,以援淮浙地方。嶽公久知劉豫一心結交粘罕,獨與兀術不合。一夜,兵士巡哨,偶然捉得兀術手下一個頭目,解人帳中。嶽公此時正要離間劉豫與兀術,因心生一計。遂攜燈下來仔細一照,假意喝道:“你是張斌呀!”那頭目被捉,已是一死,忽見嶽將軍錯認了他,就假意應道:“正是張斌。”嶽公便拍案大怒道:“我前遣你到齊邦,約會劉豫,引誘四太子來,你竟不來,我又遣人到齊,已許我冬天會合,寇江為名,騙四太子到清和地方,你竟無書來回我。這是怎麼說?”因又拍案大罵。那頭目在下叩頭求免,情願立功贖罪。嶽公聽了道:“既是這等,恕你前次之罪,今番與我持書,書去須要約得停當,做得謹密。若漏泄了一毫機括,二罪俱發。”那頭目聞言已得了性命,便喏喏連聲。嶽公遂寫書一封。約會劉豫,引四太子來寇,乘機擒取之意。寫完以黃蠟封了,對那假張斌道:“你拿此書到齊,有機密事在內,不可差誤。討了回書來,重重有賞。”遂將假張斌腿上割開一片肉,納蠟丸在內。那頭目隻得忍痛而歸,見了四太子,備說前事。將刀割開股肉,取出蠟書。兀術看了大驚,遂與金主計議,登時領了勁兵,襲破汴京,執了劉豫,廢為蜀王,中了嶽公之計。有詩為證:
一封書去廢奸臣,盡羨玄機已入神。
何事朝廷雙耳內,絕無一計去讒人?
嶽公見金人廢了劉豫,滿心歡喜,遂表奏高宗,宜乘廢劉之際,因其不備,長驅中原,以圖恢複。高宗又不報。到了八年,金遣使張通古來說,要歸我河南,陝西之地以講和。嶽公因又上表,言:“金人之言不可信,和好之意不可恃。相臣謀國不臧,恐遺後世之憂。”秦檜見了恨如切骨。九年正月,金人因別有圖,偶歸了河南之地,高宗大喜,以為和議講成,天下無恙,遂降赦大赦天下道:感上穹開悔過之期,而大金報許和之約。割河南之境土,歸我輿圖;戢宇內之幹戈,用全民命。大赦天下,鹹使聞之。
嶽公見了赦詔,不勝歎息道:“此燕雀處堂之勢也。”因又上疏道:
昔婁敬上言於漢帝,魏絳發策於晉公,皆以為盟墨未幹,口血猶在,俄驅南牧之馬,旋興北伐之師;蓋夷狄不情,犬羊無信,莫守金石之約,難充溪壑之求。圖暫安而解倒懸,猶雲可也;顧長慮而尊中國,豈其然乎?臣謂無事而請和者謀,恐卑詞而益弊者進。今願定謀於全勝,期收地於兩河。唾手燕雲,終欲複仇而報國:誓心天地,當令稽顙以稱藩。
此時和議已成,這樣本章,誰來睬你?誰知僅僅和得一年,到了次年、金人舊性發作。兀術四太子早又率領了一萬五千拐子馬,來攻拱毫二州,好不利害。這拐子馬,軍士都坐在馬上,披著重鎧隨你刀槍箭鏃,一毫不能傷損。那馬身上也都披著鐵甲,用革索穿連,三人為一聯放鳥,一放,一聯三正,齊跑將起來,勢如潮湧,官軍怎能抵敵?接著便輸,遇著便走,好生利害。拱毫守將劉椅紛紛告急。嶽公先遣將去救劉椅,然後自領了雄兵,浩潔蕩蕩,殺奔郾 城。既到郾城,早打探得兀術率領龍虎大王、蓋天大王與韓當諸頭目,放開拐子馬,衝殺將來。嶽公見拐子馬,果然洶湧,恐挫了銳氣,因分付兒子嶽雲道:“金人所恃者,拐子馬也。以為人馬俱著鐵甲,萬萬不能傷,不知馬足要走,卻不能穿甲。汝若人陣,不可仰視,隻用麻紮刀斫其馬足。馬折一足,則三馬齊倒,而馬上之將自墜。破金在此一戰,汝若不能成攻,即將汝斫作兩段,勿謂吾無父子之情。可拚舍身命,以報朝廷。吾自領大軍隨後策應。”
嶽雲領了父命,率了敢死騎兵,各執麻紮利刀,候金人的拐子馬一陣衝來,他便督領著將士,並不看他上麵,低著頭隻斫馬腳。果然那拐子馬一連三正。斫倒了一正,便三正齊倒。斫的馬腳多,隻見一排一排,就如泰山般都崩跌下來。馬上的將官縱如龍似虎,馬倒了都倒栽蔥跌將下來,夾在馬倒中,那裏掙紮得起?任憑嶽家軍手起刀落,如斫瓜切菜。正殺得屍橫遍野,而嶽公又領一枝生力兵前來相助。遂將這一萬五千拐子馬殺得一個不留。蓋天大王已斫成肉醬。兀術與龍虎大王、韓當,僅僅逃得性命。兀術因大哭道:“吾自海上起兵以來,皆以此取勝,今被他這一陣所完,都無用了,此仇不可不報。”這是郾城一捷。正是:
兵體誇烈火,遇水便難支。
若問誰無敵,除非仁義師。
金兀術的拐子馬原有五萬,今被嶽家軍斫了他一萬五千,他心下不服,又將其餘從新整理了,叫馬上將士俱用長槍下刺,防他來斫馬腳。依舊一擁,又到郾城來報仇。嶽營聞報,嶽雲即要領兵出陣。嶽公道:“他既敢複來,定有心防我斫馬腳。若仍前而出,必然不利。須領三千嵬背軍去,方可成功。”你道這鬼背軍有甚能處?原來都是嶽元帥平日選了三千勇力之士,叫他身披著兩重鐵甲,左手執藤牌,右手執利刀,日日去跳濠攛澗。攛跳時一起一伏,都有法度。若穿著兩層鐵甲,攛跳得有五七尺高,則脫去鐵甲,換了生牛皮甲,便身子輕鬆,就像蝴蝶兒一般。若往上一跳,有一二丈高,要斫人頭,隻如遊戲。故今日用他上斫人頭,下斫馬腳,使金兵防下不能防上,防上又不能防下。
嶽雲點頭會意,因領了鬼背軍而去。隻候拐子馬一到,便向前衝殺。這番的拐子馬,雖然防護馬腳比前甚嚴,怎當得三千鬼背軍身輕力健,就如猿猴一般。見他一心防馬腳,便先躍上來,亂斫人頭。人頭斫慌了,隻得提起槍來顧上;不期他又跳下來亂斫馬腳。馬腳一倒,便又連片的跌將下來。你要殺他,他東竄西跳,那裏下手?他要斫你,甚是快便,不須臾,許多拐子馬又都結果了,兀術無奈,隻得率領殘兵落荒而走。這是郾城第二捷。有詩為證:
你若防於地,他偏跳上天。
正如高國手,著著要爭先。
嶽雲奏凱而回,嶽公因對他道:“兀術屢敗,既不敢複來,又不舍便去,必定還攻穎昌,穎昌王貴孤軍,恐不能支。汝宜速去相援,方不令他乘隙。”嶽雲領了父命,剛到得穎昌;而兀術果如所算,已領兵而來。嶽雲忙率騎兵八百,挺前決戰。王貴又率遊奕兵,忙為左右翼。兀術見了嶽雲,驚以為神,心先怯了。及至合戰,女婿夏金吾與副統軍粘罕孛謹都被殺了,兀術大敗,隻得遁去。
嶽公見金兀術兵勢甚衰,中原震動,遂自率了精兵二十萬,殺奔朱仙鎮,去汴京止得四十五裏,與兀術對壘。先遣嶽雲領鬼背軍五百,上前去擊。兀術見了鬼背軍,先自膽喪,戰不及數十合,早又大敗虧輸,自知掙紮不住,隻得棄了汴京而逃,思量出塞。忽有一個書生,攔住馬頭,叩馬而諫道:“太子勿走,嶽少保將自退矣。”兀術驚問道:“他兵勢已如破竹,焉肯自退?”那書生道:“太子豈不聞自古以來,未有權臣在內而容大將立功於外者,吾恐嶽少保自且不保,況欲成功乎?”兀術聽了書生之言,一時大悟,因又回兵,住於汴京。
此時,嶽公已遣梁興布散德意,已招結兩河豪傑韋銓、孫謀等,盡領兵固堡,以待嶽元帥來。又有李通、胡清、李賓、孫琪等,率眾來歸,還有那磁、相、關、德、澤、潞、晉、絳、汾、隰州諸境,都與嶽元帥約日興師來會。凡是助嶽元帥之兵,旗上都寫“嶽”字為號。那時,百姓爭挽車牛,多備糧草,以饋嶽元帥兵。一到皆香花燈燭,迎滿道路。金兵隊裏統製王鎮、崔慶,將官李凱、崔虎、華旺等,都率眾投降。龍虎大王名訖查、千戶高勇等,俱密受嶽元帥旗號,暗以為應。將軍韓當要將部下五萬人為附,嶽公大喜。因對眾將官說道:“直抵黃龍府,與諸君痛飲耳。”那時一路百姓,都歡聲如雷,隻望嶽家兵來,如解倒懸。誰知秦檜力主和議,欲將淮北盡數棄置,教眾將班師回朝。嶽公聞知,因上疏道:全人銳氣沮喪,盡棄輜重,疾走渡河。豪傑向風,士卒用命;時不再來,機難輕失。秦檜見此數語,曉得他不肯回兵,遂詔張浚、楊沂中等先回,然後對高宗道:“嶽飛孤軍,不可久留,乞令班師。”高宗已聽信秦檜和議之言,遂一日發十二道金牌,詔嶽飛班師,豈不痛惜!有詩為證:
金人遠遁八千裏,賊檜班師十二牌。
若聽嶽家勤剿敵,中原豈更有風霜!
嶽公見金牌連詔,知是秦檜之意,憤惋泣下,東向再拜,對眾將官道:‘十年心力,廢於一旦!奈何?奈何?”眾將官都諫道:“此非朝廷之意,皆秦賊蒙蔽聖明。如今中原震動,四方響應,恢複之時。況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古今矯詔興師,權以濟變。元帥若領師前進,眾將願出死力,為元帥前驅,擒滅兀術,獻於天子,然後歸朝待罪,未為晚也。再不然,請除君側之惡,誅了秦檜,然後再立功勳,亦未為不可。”嶽公道:“依君言,明是嶽飛反,非秦檜反也,斷斷不可!”遂喝退了眾將官,即日拔寨,班師回朝,那些百姓遮住馬頭哭訴道:“我等頂香運草,以迎官軍、金人盡知。將軍一去,我等性命休矣。”嶽公在馬上也灑淚道:“詔書既下,我怎敢擅留?汝等若慮金人,可急急收拾,從我遷徒,庶性命可存。我為汝暫留兩日。”眾百性忙忙收拾,都扶老摯幼,跟嶽元帥遷回。嶽公隨上一本,請以漢上六郡閑田處之。
嶽公既班師,那金人歡聲如雷,仍一齊發作,將嶽元帥恢複的城池依然盡數奪去。嶽公回朝,麵見高宗,並元一語。遂力請解了兵柄。金人所言和約,不上半年,早又分道渡淮,勢如風雨,且寫書與秦檜:“不殺嶽飛,和議必不堅久。”故秦檜叫萬俟 等,將“莫須有”之事,裝成圈套,再三羅織,竟將嶽家父子陷在大理獄中,風波亭上,斷送了性命,並送了宋室的江山。好人方才快活,以為得計。誰知一時之受用有限,而千古之罵名無窮。人生誰不死?而嶽公一死,卻死得香蔭苗,垂萬世之芳名。今日雖埋骨湖濱,而一腔忠勇,使才人詩客、遊人士女,無日不叩拜景仰而痛惜之,連湖山也增幾分顏色。昔日趙子昂有詩為證:
嶽王墳上草離離,秋日荒涼石獸危。
南渡君臣輕社稷,中原父老望誰提?
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
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勝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