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南屏醉跡(1 / 3)

佛家之妙,妙在不可思議;尤妙在不可思議中,時露一斑,令人驚驚喜喜,愈可思議;及思議而似有如無,又終歸於不可思議,此佛法所以有靈,而高僧時一出也,西子湖擅東南之秀,仙賢忠節,種種皆有,而三寶門中,豈無一真修之衲,為湖山展眉目?然或安隱於禪,而不顯慧靈之妙;或標榜於詩,而但逞才學之名;至於認空是色,執色皆空,時露前知,偶存異跡,瘋瘋癲癲,透泄靈機,不令如來作西方之蠢漢者,豈易得哉?

不意西湖上有一僧,叫做道濟,小變沙門之戒律,大展佛家之圓通;時時指點世人,而世人不悟,隻認他作瘋癲,遂叫他作濟癲。誰知他的瘋癲,皆含佛理。就有知他不是凡人,究屬猜疑,終不著濟癲的痛癢。然濟癲的痛癢,多在於一醉;而醉中之聖跡,多在於南屏。故略舉一二,以生西湖之色。原來濟癲在靈隱寺遠瞎堂座下為弟子,被長老點醒了靈性,一時悟徹本來,恐人看破,故假作癲狂,以混人世之耳目。世人那裏得能盡知?自到了淨慈寺做書記,便於癲狂中做出許多事業來。

忽一日,大眾正在大殿上,香花燈燭,與施主看經,濟癲卻吃得醉醺醺,手托著一盤肉,突然走來,竟蹋地坐在佛前正中間。見眾僧誦經,他卻雜在眾僧內唱山歌,唱一回,又將肉吃一回。監寺看見,不勝憤怒道:“這是莊嚴佛地,又有施主在此齋供,眾僧在此梵修,你怎敢裝瘋作癡,在此攪擾!還不快快走開!若再遲延,稟過長老,定加責治。”濟癲笑道:“你道我佛莊嚴,難道我濟癲不莊嚴?隻怕我這臭皮囊,比土木還莊嚴許多。你道施主在此齋供,難道我這肉不是齋供?隻怕我這肉,比施主的齋供還馨香許多。你道眾僧在此誦經,難道我唱的山歌兒不是誦經?隻怕我唱的山歌兒,比眾僧誦的經文還利益些。怎麼不逐他們,倒來趕我?”監寺見逐他不動,隻得央了施主,同來稟知長老。長老因命侍者喚了濟癲來,數說道:“今日乃此位施主祈保母病平安的大道場。他一片誠心,你為何不慈悲,使他如願,反打斷眾僧的梵修功果?”濟癲道:“這些和尚隻會吃饅頭,討襯錢,曉得甚麼梵修?弟子因憐施主誠心,故來唱一個山歌兒,代他祈保。”長老道:“你唱的是甚麼山歌兒?”濟癲道:“我唱的是:你若肯向我吐真心,我包管你舊病兒一時都好了。”

濟癲念完,因對著施主說道:“我這等替你祈保,隻怕令堂尊恙此時已好了。你在此無用,不如回去罷。”正說得完,隻見施主家裏早趕了家人來報道:“太太的病已好,竟坐起來了。叫快請官人回去哩。”施主聽了,又驚又喜。因問道:“太太數日臥床不起,為何一時就坐得起來?”家人道:“太太說,睡夢中隻聞得一陣肉香,不覺精神陡長,就似無病一般。”施主聽了,因看著濟癲道:“這等看來,濟老師竟是活佛了。待某拜謝。”說還未完,濟癲早一路斤鬥,打出方丈,不知去向了。

又一日,要尋沈提點,猜疑他在小腳兒王行首家,遂一徑走到王家來。看見他妳子正站在門首,因問道“沈提點在你家麼?”妳子道:“沈相公是昨夜住在我家的,方才起來去洗浴,尚未回來。你要見他,可到裏麵去坐了等他。”濟癲因走了人去。隻見房裏靜悄悄,王行首尚睡在樓上,不曾起來。樓門是開的,遂躡著腳兒走了上去。此時王行首正仰睡在暖帳裏,昏沉沉的做夢。濟癲看見,因走到床前,忙在踏板上取起一隻繡鞋兒來,揭開了錦被,輕輕放在他陰戶之上。再看王行首,尚恬恬睡熟。濟癲恐有人來看見,遂折轉身,走下樓來,恰好正撞著沈提點浴回。大家相見了,沈提點道:“來得好,且上樓去吃早飯。”二人遂同上樓來。此時,王行首已驚醒了,見陰戶上放著一隻繡鞋,因看著濟癲笑說道:“好個聖僧,怎嫌疑也不避,這等無禮!”濟癲道:“衝撞雖然衝撞,卻有一段姻緣,非是我僧家無禮。”王行首道:“明明取笑我,有甚姻緣?”濟癲道:“你才夢中曾見甚麼?”王行首道:“我夢中見一班惡少,將我圍住不放。”濟癲道:“後來如何?”王行首道:“我偶將眼一閉,就都不見了。”濟癲道:“卻又來!這豈不是一段因緣?”因取紙筆寫出一個詞兒來道:

蝶戀花枝應已倦,睡來春夢昏昏。衣衫卸下不隨身,嬌癡生柳祟,唐突任花神。

故把繡鞋遮洞口,莫教覺後生嗔。非幹和尚假溫存,斷除生死路,絕卻是非門。

又一日,淨慈寺的德輝長老,要修整壽山福海的藏殿,曉得濟癲與朝官往來,故命他化三千貫錢,濟癲道:“不是弟子誇口,若化三千貫,隻消三日便完。但須請我一醉。”長老聽了大喜道:“你既有本事三日內化出三千貫錢來、我豈有不請你一醉?”因命監寺去備辦美酒素食,羅列方丈中,請濟癲受用,長老親陪。濟癲見酒,一碗不罷兩碗不休,直吃得大醉,方才提了緣簿去睡。到次早,竟拿了緣簿來見毛太尉道:“敝寺向來原有座壽山福海的藏殿,甚是興旺,不意年深日久,盡皆倒塌,以致荒涼。今長老要發心修造,委我募化,須得三千貫錢,方能成功。你想我一個瘋癲和尚那裏去化?惟太尉與我有些緣法,求太尉一力完成。”便取出緣簿,遞與太尉。太尉看了道:“我雖是一個朝官,那裏便有三千貫閑錢作布施?你既來化,我隻好隨多寡助你幾十貫罷了。”濟癲道:“幾十貫濟不得事,太尉若不肯,卻叫我再化何人?”太尉道:“既如此說,可消停一兩月,待下官湊集便了。”濟癲道:“這個使不得。長老限我三日便要,怎講一兩月?”太尉見濟癲逼緊,轉笑將起來道:“你這個和尚,真是個瘋子。三千貫錢,如何一時便有?”濟癲道:“怎的沒有?太尉隻收了緣簿,包管就有得來。”因將疏簿撇在當廳案上,急忙抽身便走。太尉見了,因叫人趕上,將疏簿交了還他。濟癲接了,又丟到廳內地下,說道:“又不要你的,怎這等慳吝?”說罷,竟走出府去了。太尉隻得將緣簿收下,因分付門上人:“今後濟瘋子來,休要放他進府。”

卻說濟癲回到寺中,首座忙迎著,問道:“化得怎麼了?”濟癲道:“已曾化了,後日皆完。”首座道:“今日一文也無,後日那能盡有?”濟癲道:“我自會化,不要你擔憂。”說罷,竟到禪堂裏去了。首座說與長老,長老半信半疑,一時不能決斷。

到了次日,眾僧又來說:“道濟自立了三日限期,今日是第二日了,竟不出寺去化,隻坐在灶下捉虱子,明日如何得有?多分是說謊,騙酒吃了。”長老道:“道濟雖說瘋癲,在正務上還不甚糊塗。事雖近乎說謊,但他怎好騙我?且到明日再看。”

不期到了第二日,毛太尉才入朝隨駕,早有一個內侍,從宮裏出來,尋著毛公道:“娘娘有旨宣你。”毛太尉忙跟到正宮來叩見道:“娘娘宣奴婢,不知有何分付?”太後道:“本宮昨夜三更時分,正朦朧睡去,忽夢見一位金身羅漢對我說道,西湖淨慈寺,有一座壽山福海的藏殿,一向莊嚴,近來崩坍了,要化我三千貫錢去修造。我問他討疏簿看,他說疏簿在毛君實家裏。我又問他是何名號,他又說名號已寫在疏簿之後,但看便知。本宮醒來,深以為奇。但不知果有疏簿在汝處麼?”毛太尉聽了,驚倒在地,暗想道:“原來濟公不是凡人!”因啟奏道:“兩日前,果有個淨慈寺的書記僧,叫做道濟,拿一個疏簿到奴婢家來,要奴婢替他化三千貫錢,又隻限三日就要的。奴婢一時拿不出,故回了他去。不期他急了,又弄神通來化娘娘。”太後又問道:“這道濟和尚,平日可有甚麼好處?”太尉道:“平日並不見有甚好處,但隻是瘋瘋癲癲的要吃酒。”太後道:“真人不露相,這正是他的妙用,定然是個高僧。他既來化本宮,定有因緣。本宮寶庫中現有脂粉銀三千貫,可舍與他去修造。但此金身羅漢現在眼前,不可當麵錯過。你可傳旨,備鸞駕,待本宮親至淨慈寺去行香,認一認這金身羅漢。”毛太尉領了太後的懿旨,一麵到寶庫中支出三千貫脂粉錢來,叫人押著;一麵點齊嬪妃彩女,請娘娘上了鸞駕,自己騎了馬,跟在後麵,徑到淨慈寺而來。

此時濟癲正坐在禪房中不出來,首座看他光景不像,因走來問他道:“你化的施主如何了?”濟癲道:“將近來也。”首座不信,冷笑而去。又過了半晌,濟癲忙奔出房來,大叫道:“都來接施主鑾!”他便去佛殿上撞起鍾來,擂起鼓來,長老聽見,忙叫眾僧去看。眾僧看見沒動靜,隻有濟癲自在佛殿上亂叫:“接施主”,因回複長老道:“那裏有甚施主?隻有道濟在那裏發瘋。”

正說不完,早有門公飛跑進來,報道,“外麵有黃門使來,說太後娘娘要到寺迎香,鑾駕已在半路了,快去迎接!”眾僧聽見,方才慌了。長老急急披上袈裟,戴上毗盧帽,領著合寺的五百僧人,出到山門外來跪接。不一時,鳳輦到了,迎入大殿。太後先拈了香,然後坐下。長老領眾僧參見畢,太後就開口說道:“本宮昨夜三更時分,夢見一位金身羅漢,要化鈔三千貫修造藏殿,本宮夢中已親口許了,今日不敢昧此善緣,特自送來。住持僧可查明收了,完此藏庫功德。”毛太尉聞旨,忙將三千貫錢抬到麵前,交與庫司收明。長老忙同眾僧一齊叩謝布施。

太後又說道:“本宮此來,雖為功德,實欲認認這位羅漢。”長老忙跪奏道:“貧僧合寺雖有五百眾僧人,卻盡是凡夫披剃的,實不敢妄想稱羅漢,炫惑娘娘。”太後道:“羅漢臨凡安肯露相?你可將五百僧人盡聚集來我看,我自認得。”長老恐叢雜堂上一時難看,因命眾僧抬著香爐,繞殿念佛,便一個一個都從太後麵前走過。此時濟癲亦夾在眾僧中,跟著走。剛走到太後麵前,太後早已看見,親手指著說道:“我見的羅漢,正是此僧。但夢中紫磨金色,甚是莊嚴,為何今日作此幻相?”濟癲道:“貧僧從來是個瘋癲的窮和尚,並非羅漢。娘娘不要錯認了。”太後道:“你在塵世中混俗和光,自然不肯承認,這也罷了,隻是你化本宮施了三千貫錢,卻將何以報我?”濟癲道:“貧僧一個窮和尚,隻會打斤鬥,別無甚麼報答娘娘,隻願娘娘也學貧僧打一個斤鬥轉轉罷。”一麵說,一麵即頭向地,腳朝天,一個斤鬥翻轉來。因不穿褲子的,竟將前麵的物事都露了出來。眾嬪妃宮女見了,盡掩口而笑。近侍內臣見他無禮,恐太後動怒,要拿人,因趕出佛殿來,欲將他捉住,不料他一路斤鬥,早已不知打到那裏去了。

長老與眾僧看見,膽都嚇破,忙跪下奏道:“此僧素有瘋癲之症,今病發無知,罪該萬死,望娘娘恩赦。”太後道:“此僧何嚐瘋癲,實是羅漢。他這番舉動,皆是祈保我轉女為男之意,盡是禪機,不是無禮。本該請他來拜謝,但他既避去,必不肯來,隻得罷了。”說罷,遂上輦還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