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三 三生石跡(1 / 3)

凡人一生之中,或聚或散,會合不常的,莫過於朋友。故信之一字,獨加於朋友。孔子也道:“久要不忘平生之言”.方成友道。看來人生最難踐的是信。要求一終身不失信的,尚不可多得,何況再生!所以世人稱情薄的曰“泛交”,情厚的曰“石交”。那泛交的,猶如泉之出澗,一過即流;水之遇風,一晌無影。初則締結同心,轉盻便成吳越,就與他對神設誓,指日盟心,到後來相期相約之言,竟付之東洋大海去了。這卻算不得是個朋友,唯那石交的,自有一種不可磨滅的真情,從性靈中發出來,生生世世,斷不能忘,有如石之不可轉移一般。這方稱得一個朋友,予因檢點西湖遺跡,於葛嶺靈鷲之外;尚有存前生之精,成後生之魄,再世十三年後,複踐約朗,而津津在人之口耳,以為湖山生色,千載稱奇,不容不傳者,如圓澤之約李源於三生石畔是也。

據此說來,這塊三生石,一定在西湖天竺山的了,誰知卻又不然。細考起來,這一塊石頭倒在那嵩山之下,是曹煥遇了老劉道士,約他後會,遂化於是石之上的事,卻偏是西湖上的石頭哄傳,何也?天下事沒有一段姻緣,這件東西由他沉埋在那草莽中,也不足為輕重;一遇著了高人,留下些蹤跡,後來就成佳話,遊覽的也當一節勝景,定往觀觀。就如虎丘試劍石,自從砍了一劍,那塊破石頭,至今也就流傳不朽。就如天竺寺後這片石頭,自古及漢,也不知多少年代,竟元人題起。

到了唐朝,忽然來了一位高僧,法名圓澤,自從他到寺中,也不曾見他談經,也不曾見他念佛,卻也來得古怪,終日隻是靜靜而坐,默默而觀,又像觀心,又像觀世,人都測度他不出。且不喜與人交接,時常隻在寺後盤桓,見他 常倚著這片石頭,沉思暗想。有時撫摩一回,有時坐臥半晌,日複一日,年又一年,絕元厭倦之色。寺中人人說他不受塵埃,不侵色相,卻愛著這塊石頭,想是這石頭裏有些什麼妙處。也有的說他要想煉石補天,也有的說他要使頑石點頭,也有的說他要思變石為金,也有的說他要令指石成羊,故此撫摩不了。總是不曉得他的意思,大家猜著。正是:

高懷誰是侶?雅操豈人知?

不遇同心者,難特意氣期。

不期唐運中衰,天寶十一年,玄宗命安祿山兼河東節度。祿山領了三鎮,陰蓄異謀,卻值楊國忠激他反了範陽,遂攻東京。有一虎將,係京洛人,姓李名償,率師拒敵,報國盡忠,捐軀赴難。東京既沒,李愷也就死於安祿山之手。在李愷殺身成仁,倒也罷了,更難得的是李愷之子,名喚李源,又是一個烈性的奇男子。見父親死於國難,便自悲痛不勝,立誌終身不仕,並不娶妻,朝日以君父之仇為念。後來李光弼、郭子儀等克複東京,誅了祿山,天下太平。李源欲回京洛,恐怕有人知風,來纏擾他,要他出來做官,遂想隱姓埋名,潛蹤遠避,做個出世追遙的人。正是:

有恨憑誰語?孤忠血未幹。

報親無一事,漂泊任摧殘。

李源聞得西湖山水秀麗甲天下,遂立誌要往西湖。及至到了湖上,見畫舫簽歌,太覺繁華,欲尋一幽雅之所。因過九裏鬆,訪到下天竺,見溪回山靜,甚是相宜,遂隱居於寺內。隻是一腔悲憤,難對人言,常是悶悶不樂。獨居一室,又沒一個知己,就像圓澤一般,獨行獨止。圓澤倒還有塊石頭盤桓消遣,他卻一發幹淨。寺僧常對人說:“我們寺中到了兩個泥塑木雕的活佛。”那李源坐了兒日,自家覺得元聊,偶爾閑行,步到寺後,隻見蓮花峰下,修竹千竿,穿石罅而出,層巒疊嶂,幽峭絕人。其中有塊石頭,拂拭得極其幹淨,精潔可愛。又見上麵坐著一個僧人,神清骨秀,氣宇不凡。李源一見,便覺有些留情。那圓澤抬起頭來,見了李源,也便有些屬意。二人尚未交言,先自眉目之間現出一段的因緣幅湊,竟像夙昔相知的一般。及至坐而樓談,語語投機,字字合拍。這塊石頭上,起初隻見一個圓澤,如今坐了兩個,隻當這石頭遇著兩個知己提拔,也就圓潤起來了。當日兩人彼此說些投機的話,便戀戀不舍,就在這石前訂了三生之約。自此之後,便朝夕間形影不離,風雨時坐臥相對,至於春拈花,秋印月,夏吟風,冬擁雪,大半在寺後這塊石上。兩個人,一塊石,做了三個生死不離的朋友。後人就叫這石為三生石。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