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四 梅嶼恨跡(1 / 3)

西湖,行樂地也,花索笑,鳥尋歡,春去秋來,皆供人之抬悅,何嚐有恨?孰知人事不齊,當賞心樂意之場,偏有傷心失意之人如小青者,因而指出,為西湖另開一淒涼景界。

小青本姓馮,名玄玄,因從同姓馮子虛,故諱言姓,而以小青著,乃廣陵人也。雖賦命不辰,而夙根穎異。在十歲時,而眼際眉端,早有慧色,觸人之愛。忽有一老尼,自芙蓉城來到揚州,偶見小青,遂驚訝道:“誰家生有是兒?聰慧自不必言,但惜其世福薄耳,可千古而不可一時。若肯乞與老尼為弟子,尚可三十年活。”家人以為妖妄,嗤老尼道:“若僅活三十年,雖佛亦不去做他,何況一尼!”老尼正色道:“既不相信,萬萬不可令識字讀書。”家人笑道:“世間識字讀書的,難道都是短命的鬼麼?”老尼見話不投機,飄然而去。

其時廣陵閨閫,競尚斯文伎藝。小青之母原係一女塾師,每日往教諸淑,而小青自幼隨行,因得遍交諸名媛,每聚會時,或茗戰而評品色香,或手談而指點高妙,眾論紛然,而小青交酬應答皆出人意表,人人惟恐失小青。在小青,素嫻儀則,能解詩文,絕不以才自矜,蓋其天性有然也。年方十六,歸馮生。馮生乃西湖之富豪公子也,性貪佳麗,而束於妒婦,不能少生錦屏之色。後再三哀懇,方有許可之意,又不許就近娶討,恐近地者係馮生素所狎昵,令其維揚遠置,往返限以半月,如過期則不容人門。其意以為匆匆選擇,未必便有;即有亦未必佳。不料馮生至維揚,適聞小青之名,再一見而神往矣,遂不惜厚聘以娶。其母亦利其厚聘,而即以女歸馮生。小青聞之,潛然淚下道:“以素昧平生之人,一旦而從之於千裏之外,母子生離,誠薄命也。”馮生懼違半月之限,立刻掛帆。舟中情況,果如範大夫之泛溯,欣然而歸。

及至家,在馮生以為曾請命過,則非私娶,竟與小青雙雙入室。那妒婦初意以淮揚女子,多被官長娶去;雖有,無非尋常姬妾耳;及見了小青之麵,雖低眉下氣,不敢稍露風流,而一段嫣然之態愈隱愈彰,馮婦之妒心遂已百結不磨矣。小青至此,無可奈何,惟曲意下之。妒婦見其卑下,愈疑其有深心,時刻自隨,不令丈夫私一笑語。小青所帶脂粉,盡皆撤去,書籍盡為燒毀,拘禁內房,不通半線。真所謂“一個是畫兒中的愛寵,一個是影兒裏的情郎。”就要做一年一會的牽牛織女,也是不能的了。

馮生自思元奈,隻得挽姑娘楊夫人與小六娘來勸解一番,或能令妻子回心,也未可知。遂往楊夫人處苦訴道:“妻子初容我娶,及至小青進門,便生許大風波,一罵就是三朝四夜,一打便到萬紫千紅,甚覺難堪。明日元宵佳節,請姑娘過舍,借觀燈之意,苦勸一番。”楊夫人允其請,到十五,果同小六娘來馮家看燈。妒婦接著,敘不得幾句寒溫,便把丈夫娶妾,小青作妖,一五一十,說個不了。楊夫人道:“我也略知一二。你且叫他出來、與我一會,果然妖媚否。”小青出來見了禮,楊夫人定睛一看,便道:“好個女子!眉清目秀,溫雅不群,非騷人韻士之偶,即玉堂金馬之匹,卻不是我侄兒的對頭。今既屈他在此,還須侄媳涵養方好。”說話未終,隻聽見外麵笙歇暄鬧而來。小使稟道:“鬧花燈的過了,請夫人小姐上樓觀燈。”馮婦便叫小青陪夫人小姐樓上請坐。小六娘道:“青娘,諒你揚州燈看厭了,也要索個杭州燈兒換換眼睛。”小青道:“燈雖好,但恨妾不是賞燈人。”楊夫人道:“你不須優慮,我自有一安頓你的所在。”遂辭別馮婦而歸。

隨即楊夫人著人約馮婦天竺進香。馮婦恐留小青在家,斷有不測之事,便叫小青同往。瞻禮大士畢,馮婦道:“西方佛無量之多,而世人獨專意拜禮大士,卻是謂何?汝知其意乎?”小青低聲道:“此無難知,不過望其慈悲耳。”馮婦知其諷己,因冷笑道:“我今當慈悲汝,何如?”暢夫人接口道:“二娘既有此心,你家孤山梅嶼,何不送青娘在那裏住住,也省得在麵前惹氣。”馮婦道:“夫人見教極是,且看他的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