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五 雷峰怪跡(1 / 3)

嚐思聖人之不語怪,以怪之行事近乎妄誕,而不足為訓,故置之勿論。然而天地之大、何所不有?荒唐者固不足道,若事有可稽,跡不能泯,而彰彰於西湖之上,如雷峰一塔,考其始,實為慎怪而設。流傳至今,雷峰夕照,已為西湖十景之一,則又怪而常矣。湖上之忠墳、仙嶺,既皆細述其事,以為千古之快瞻,而怪怪常常,又烏可隱諱而不傾一時之欣聽哉?

你道這雷峰塔是誰所造?原來宋高宗南渡時,杭州府過軍橋黑珠巷內,有一人叫做許宣,排稱小乙。自幼兒父母雙亡,依傍著姐夫李仁,現做南廊閣子庫幕事官的家裏住,日間在表叔李將仕家生藥鋪中做主管。此時年才二十二歲,人物也還算得齊整的。是年,恰值清明,要往保叔塔寺裏薦祖宗,燒餐子。當晚先與姐姐說了,次日早起,買些紙馬、香燭、經幡、錢垛等物,吃了飯,換了新衣服,好鞋襪,把劄子錢馬,使條袱子包好,徑到官巷口李將仕家來道:“小侄要往保叔塔追薦祖宗,乞叔叔容假一日。”李將仕道:“這也是你孝心,隻要去去便回。”

許宣離了鋪中,出錢塘門,過石函橋,徑上保叔塔。進寺,卻撞著送饅頭的和尚;懺悔過疏頭,燒了劄子,到大殿上隨喜,到客堂裏吃罷齋,別了和尚,還想偷閑,各處去走走。剛走到四聖觀,不期雲生西北,霧鎖東南,早落下微微的細雨來了。初還指望他就住,不意一陣一陣,隻管綿綿不絕。許宣見地下濕了,難於久待,隻得脫了新鞋新襪,卷做一卷,縛在腰間,赤著腳,走出四聖堂來尋船。正東張西望,恐怕沒有,忽見一個老兒,搖著一隻船,正打麵前過,連忙一看,早認得是熟識張阿公,不勝歡喜,忙叫道:“張阿公,帶我到湧金門去。”那老兒搖近岸來,見是許宣,便道:“小乙官,著雨了,快些上船來。”

許宣下得船,張老兒搖不得十餘丈水麵,隻聽得岸上有人叫道:“搭了我們去。”許宣看時,卻是一個戴孝的婦人,一個穿青的女伴,手中捧著一個包兒,要搭船。張老兒看見,忙把船搖攏道:“想也是上墳遇雨的了,快上船來。”那婦人同女伴上得船,便先向許宣深深道了個萬福。許宣慌忙起身答禮,隨掇身半邊道:“請娘子艙中坐。”那婦人進艙坐定,便頻把秋波偷瞧許宣。許宣雖說為人老實,然見了此等如花似玉的美人,又帶著個俊俏的丫鬟,未免也要動情。正不好開口,不期那婦人轉先道:“請問官人高姓大名?”許宣見問,忙答道:“在下姓許,名宣,排行小乙。”婦人又問道:“宅上何處?”許宣道:“寒舍住在過軍橋黑珠巷,舍親生藥鋪內,做些買賣。”說完就乘機問道:“娘子高姓?潭府那裏?亦求見示。”那婦人答道:“奴家是白三班白殿直之妹,嫁了張猶幸遇搭得官人之船,不至狼狽。”彼此說些閑說,不覺船已到了湧金門。將要上岸,那婦人故作忸怩之狀,叫侍兒笑對許宣說道:“清早出門得急了,忘記帶得零錢在身邊。欲求官人借應了船錢,到家即奉還,決不有負。”許宣道:“二位請便,這小事不打緊。”因腰間取出,付了船家,各自上岸。岸雖上了,雨卻不住。恐天晚了,隻得要各自走路。那婦人因對許宣說道:“奴家在薦橋雙茶坊巷口,若不棄時,可到寒舍奉茶,並納還船錢。”許宣道:“天色已晚,不能久停,改日再來奉拜罷。”說過,那婦人與待兒便冒雨去了。

許宣忙進湧金門,從人家屋簷下,捱到三橋子親眷家,借了一把傘,正撐著走出洋壩頭,忽聽得有人叫道:“許官人慢走。”忙回頭看時,卻原是搭船的白娘子,獨自一人,立在一個茶坊屋簷下。許宣忙驚問道:“娘子如何還在此?”白娘子道:“隻因雨不住,鞋兒都踏濕了,因叫青兒回家去取傘和腳下,又不見來。望官人傘下略搭幾步兒。”許宣道:“我到家甚近,不若娘子把傘戴去,明日我自來取罷。”白娘子道:“可知好哩,隻是不當。”許直遞過傘來與婦人自去,方沿人家門簷下,冒雨而回。到家吃了夜飯,睡在床上,翻來覆去,想那婦人甚是有情,忽然夢去,恰與日間相見的一般。正在情濃,不覺金雞三唱,卻是南柯一夢。正是:心猿意馬馳千裏,浪蝶狂蜂鬧五更。

許宣天明起來,走到鋪中,雖說做生意,卻像失魂一般,東不是,西不是。捱到吃過飯,便推說有事,便走了出來,遂一徑往薦橋雙茶坊巷口,尋問白娘子。問了半晌,並沒一人認得。正東西躊廚,忽見丫鬟青兒從東邊走來,許宣見了,忙問道:“姐姐!你家住在那裏?我來取傘。”青兒道:“官人隨我來。”遂引了許宣,走不多路道:“這裏便是。”許宣看時,卻是一所大樓房,對門就是秀王的府牆。青兒進門便道:“官人請裏麵去坐。”許宣遂隨到中堂,青兒向內低聲叫道:“娘子,許官人在此。”白娘子裏麵應道:“請許官人進來奉茶罷。”許宣尚遲疑不敢入去,青兒連催道:“人去何妨。”

許宣方走到裏麵。隻見兩邊是四扇暗格子窗,中間掛著一幅青布簾。揭開簾兒入去,卻是一個坐起。桌上放一盆虎須菖蒲,兩旁掛四幅名畫,正中間掛一幅神像。香幾上擺著古銅香爐花瓶。白娘子迎出來,深深萬福道:“夜來遇雨,多蒙許官人應付周全,感謝不盡。”許宣道:“些微何足掛齒。”一麵獻茶。茶罷,許宣便要起身,隻見青兒早捧出菜蔬果品來留飲。許宣忙辭道:“多謝娘子厚情,卻不當取擾。”略飲了數杯,就起身道:“天色將晚,要告辭了。”白娘子道:“薄酌不敢苦留官人。但尊傘昨夜舍親又轉借去了,求再飲幾杯,即著人取來。”許宣道:“天晚等不得了。”白娘子道:“既是官人等不得,這傘隻得要求官人明日再來取了。”許宣道:“使得,使得。”遂謝了出來。

到了次日,在店中略做做生意,便心癢難熬,隻托故有事,卻悄地又走到白娘子家來付傘。白娘子見他來早,又備酒留飲。許宣道:“為一把破傘,怎敢屢擾。”白娘子道:“飲酒飲情,原不為傘。不妨飲一杯,還有話說。”許宣吃了數杯,因問道:“不知娘子有何話說?”白娘子見問,又斟了一杯酒,親自送到許宣麵前,笑嘻嘻說道:“官人在上,真人麵前不敢說假話。奴家自亡過了丈夫,一身無主,想必與官人有宿緣。前日舟中一見,彼此便覺多情。官人若果錯愛,何不尋個良媒,說成了百年姻眷。”許宣聽了,滿心歡喜。卻想起在李將仕家做生意,居停不穩便,怎生娶親?因此沉吟未答。白娘子見不回言,因又說道:“官人有話,不妨直說。何故不回言語?”許宣方說道:“蒙娘子高情,感激不盡。隻恨此身,為人營運,自慚窘迫。仔細尋思,實難從命。”白娘子道:“官人若心不願為婚,便難勉強;若為這些,我囊中自有餘財,不消慮得。”便叫青兒:“你去取些銀子來。”青兒忙走到後房中去,取出一個封兒,遞與白娘子。白娘子接了,複遞與許宣道:“這一封你且權拿去用。若要時,不妨再來取。”許宣雙手接了,打開一看,卻是五十兩一個元寶,滿麵歡喜,便落在袖中,對白娘子說道,“打點停當,再來奉複。”遂起身作別。青兒又取出傘來,還了許宣。

許宣一徑到家,先將銀子放好,又將傘還了人,方才睡了。次日早起,自取了些碎銀子,買了些雞鵝魚肉之類,並果品回來,又買了一尊好酒,請姐夫與姐姐同吃。李幕事聽見舅子買酒請他,到吃了一驚,因問道:“今日為何要你壞鈔?”許宣道:“有事要求姐夫姐姐作主。”李幕事道:“既有事,何不說明?”許宣道:“且吃了三杯著。”大家依序坐定,吃了數杯,李幕事再三又問,許宣方說道:“愚舅蒙姐夫姐姐照管成人,感謝不盡,但今有一頭親事與愚舅甚是相宜。己有口風,不消十分費力。但我上無父母,要求姐夫姐姐與我玉成其事。”李幕事夫妻聽了,隻道要他出財禮,便淡淡的答道:“婚姻,大事也,須慢慢商量。今日且吃酒。”吃完酒,各自散去,竟不回話。

過了三兩日,許宣等不得,因催姐姐道:“前日說的話,姐姐曾與姐未商量麼?”姐姐道:“不曾。”許宣道:“為何不商量?”姐姐道:“連日姐夫有事心焦,我不好問他。”許宣道:“我曉得姐姐不上緊的意思了,想是你怕我累姐夫出錢了。”因在袖中取出那錠大銀子來,遞與姐姐道:“我自有財禮,隻要姐夫做個主兒。”姐姐看見銀子,笑說道:“原來你在叔叔鋪裏做生意,也趲得這些私房,可知要娶老婆哩。我且收在此,待你姐夫回時,我替你說就是了。”過一會,李幕事回家,妻子即將許宣的銀子遞與丈夫看道:“我兄弟要娶親,原來銀子自有,隻要你我做個主兒。須替他速速行之。”李幕事接了銀子,在手中翻來覆去,細看那上麵鑿的字號,忽大叫道:“不好了,我全家的性命都要被這錠銀子害了。”妻子道:“活見鬼!不過一錠銀子,有甚利害?”李幕事道:“你那裏知道,現今邵太尉庫內封記鎖押都不動,竟不見了五十錠大銀,正著落臨安府捉賊,十分緊急。臨安府正沒尋頭路,出榜緝捕,寫著字號錠數,捉獲者賞銀五十兩,知情不首,及窩藏正賊者全家發邊遠充軍。這銀子與榜上字號相同,若隱匿不報,日後被人首出,坐罪不小。”妻子聽了,隻嚇得咯抖抖的發戰,道:“不知他還是惜的,還是偷的。卻怎生區處?”李幕事道:“我那管他是借的,是偷的,他自作自受,不要害我一家。”因拿了這錠銀子,竟到臨安府出首。

臨安府韓大尹見銀子是真,忙差緝捕捉拿正賊許宣。不多時,拿到許宣當堂。鞍大尹喝問道:“邵太尉庫中不動封鎖,不見了大銀五十錠,現有李幕事出首一錠在此,稱是你的。你既有此一錠,那四十九錠卻在何處?你不動封鎖,能偷庫銀,定是妖人了。可快快招來。”因一麵分付皂快備豬狗血重刑伺候。許宣見為銀子起,忙辯道:“小的不是妖人,待小的直說。”便將舟中遇著白娘子,並借傘、討傘以及留酒、講親、借銀子之事,細細說了一遍。韓大尹道:“這白娘子是個甚麼樣人?現住何處?”許宣道:“他說是白三班白殿直的妹子,現住在薦橋雙茶坊巷口,秀王牆對門,黑樓子高坡兒內。”

韓大尹即差捕人何立押著許宣去雙茶坊巷口捉拿犯婦白氏來聽審。何立押著許宣,又帶了一幹做工的,徑到黑樓子前,一看時,卻是久無人住的一間冷屋。隨拘地方並左右鄰來問,俱回稱道:“此係毛巡檢家的舊屋。五六年前,一家都瘟疫死盡了。青天白日,常有鬼出來買東西,誰敢還在裏頭住?且這地方並無姓白的娘子。”何立因問許宣道:“你莫要認錯了,不是這裏。”許宣此時看這個光景,也驚得呆了,道:“分明是這裏,才隔得三五日,怎便如此荒涼?”何立道:“既是這裏,隻得打開門進去。”因叫地方動手,將門打開,一齊擁了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