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風
趙本夫生於三省交界的江蘇豐縣(曆史上豐縣、沛縣合為涪國),那是漢高祖的故鄉,其民風之慷慨古僻,卻遠非江蘇沿海地區可比擬效仿的。而出生在這方水土上的趙本夫雖然闊別家鄉多年,但是,永遠的鄉土書寫模式已經植入了這位作家的骨髓。鄉土不僅是他書寫的內容;同時亦是他的書寫形式;更是他賴以生存的精神寄托物。
翻開趙本夫所有的作品,迎麵撲來的是那一股股淳樸鄉村古風。鄉情,鄉俗,鄉音,鄉味……構成了趙本夫小說濃鬱的地域文化色彩,從中我們不但可以讀出沉潛在曆史和人物中的美的意境,而且可以從津津有味的故事敘述中找到一種從物質到精神的暢快宣泄。因此我以為趙本夫的小說永遠是在雅與俗,純與眾的文學邊緣徘徊,所以,他的小說既可入文學史的殿堂,亦可進商品時代的文化消費廣場。恰恰在這一點上,趙本夫小說才顯示了他的無窮魅力。
趙本夫的小說創作以《賣驢》、《“狐仙”擇偶記》等為代表的短篇小說,呈現出與同時期作家所不同的對人性的思考。雖然這些小說是對“五四”以來人文主義主題的再次認同,但作者沒有把鏡頭的聚焦對準那轟轟烈烈的經濟改革背景,而是把筆觸延伸到人的內心世界,抒寫人性萌動時的美麗和偉大。作為鄉土人性的讚歌,作者在明朗的格調下唱出了富有喜劇色彩的短歌。當作者不願駐足於人性的淺層次思考時,趙本夫的鄉土小說則呈現出另一番景象了。以《寨堡》、《絕藥》、《絕唱》、《遠行》、《月光》、《雪夜》、《老槐》、《營生》、《鐵門》、《鐵筆》等短篇為代表的作品開始對人性中那種說不清的潛在集體無意識予以裸露和思索,同時對民族文化心理的生存環境進行解剖。在這些作品當中,透過小說撲朔迷離的人物和景物的描繪,你又朦朧地意識到作者在力圖表現更深層次人性時而達不到臆想目標時的痛苦和恍惚。大約從《那——原始的音符》開始,作者鄙夷起人性中的劣根性,在人類與獸類的比較中,作者下意識地批判了人在文明經曆中所犯下的罪愆,人性惡的意念成為小說寓言的內涵。在《仇恨的魅力》與《走出藍水河》的中篇創作中,作者始終都排解不開人性惡陰影的籠罩。從《涸轍》開始,作者的創作意念則完全從族意識中擺脫出來,將小說的內涵上升到類意識(人的生命意識)之上。像《走出藍水河》這樣的中篇小說給人的是一種形而上學的感覺,它抒寫生命回到原點的一個過程,作者發出的是人在文明外力擠壓下所走過的生命道路究竟給人類提供了什麼的詰問。這種對生命哲理性的思考體現趙本夫的小說進入了一個對生命“怪圈”的反複思考之中。我以為,這種哲學思維的屏障將會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局限著作者對這一命題的突破。
同樣,趙本夫的小說創作隨著哲學意念的不斷深入,其運用的形式技巧亦隨之變化。從現實主義到神秘主義,從借鑒現代派手法到新寫實的張揚,趙本夫在多種形式技術的探求中,找到了自身命題表現的最佳方式。在他的作品中,你既可以看到最古典的敘述方式,也可以尋覓到最現代的表現方式。當然,你也可能找到一些模仿的痕跡,使你在閱讀過程中覺得有些乏味。然而,當你進入了作品意向性思考範疇之內後,你就會被一些新技巧的運用所感動。
《走出藍水河》中,作者所塑造的三個不同時間段的同一人物的曆史過程(即心理演變的曆程)標識著趙本夫對於三種不同人物塑造方式的認同:野孩——徐一海——老頭。這個民族心理形象演變曆程的化身和象征,明顯地是虛構人物→虛實人物→紀實人物三個不同描述方式下的重疊人物。作為表述內容的三個人物的複疊,同時用三種不同的描述方式予以表達,亦正是作者自己對於古典主義→現實主義→現代主義三種描述方式不分高下的認同。正是這三種表達方式存在於同一作品之中,便使整個作品更加撲朔迷離。這正是這一代作家思想藝術特征的最形象的表露。這就是從“文革”走過來的一代青年作家獨特的創作心態。可以看出在三個時間段上,作者對於那種一張白紙式的人物“黑孩”是抱著極大的人文主義態度的,而對那個向非人轉化的老頭則表現出一種莫名的悲哀和憐憫之情的。從他《那——原始的音符》以後便開始了一種再現與表現相融合的形式技巧探索,而根本不可能回到像對徐一海這樣的單純的表述方式之中去。所以我以為在這種三層複疊式的人物敘述方式中,對於徐一海的描寫方式本身就隱含著一種調侃,可以看作是作品呈現出的“反諷”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