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絕藥(2 / 3)

那人臉騰地紅了,但看他這一把年紀,隻好忍住氣,把聲音放小了問:“老師父,這膏藥接骨靈不靈呢?”

“不靈。騙人的把戲。”崔老道反和氣了一點。

不靈還賣什麼膏藥?想必是貨真才敢這麼說。中年人這才顧得上擦一把額上的汗,又好奇地問:“這膏藥……是用啥熬煉的?”

這話問得多餘!一圈人不滿起來。

“給你說,你懂嗎?”有人譏諷道。是嘍,給你說你也不懂!大家都這麼想,無端對這人討厭起來。

崔老道卻表現了出奇的耐心,解釋道:“羊屎蛋、樹脂、皮膠、鍋灰,摻放一起,撒泡尿和勻,燒開,就成了。”他說得這樣認真,絕無戲謔的意思。

人們“轟”的一聲笑起來,孩子們笑得尤其響,互相重複著:“嘻嘻!……羊屎蛋……撒泡尿……”忽然鑽出人縫,大約是真的撒尿去了。那中年人咧開厚厚的嘴唇,也快活地笑起來,越發相信崔老道的白雞膏是真好了。

“老師父……”他還想再問點什麼。

崔老道忽然又不耐煩起來:“不買就滾!我有力氣和你磨牙?”

大家立刻斂容,而且有點憤慨了,紛紛把目光投向中年人:崔老道的膏藥有什麼好懷疑的?豈有此理!

中年漢子被眾人盯著,顯得十分尷尬,一時竟愣住了。兒子摔斷了一條腿,一連打聽追尋了三天,才找到崔老道。本來,對他的白雞膏是久聞盛名的,而且自己也向人說過,崔老道的膏藥如何之好,現在真的要用了,卻又不放心起來,這才盤問一番,想不到他竟是這麼一副怪脾氣。但正是這古怪的言語神態,和一圈逼人的眼睛,使他打消了疑慮。是咧!崔老道的膏藥還能不真嗎?

於是,他不再囉嗦,花七塊錢買下一貼,揣進腰裏,站起身正要走開,忽然想到不知怎麼用法,隻得又陪著小心問:

“老師父,這膏藥怎麼……貼……在哪裏好?”

崔老道打個嗬欠,沒有理會。那人怯怯地等了一會兒,卻不敢再問,訕訕地,隻好走了。可是剛轉回身,崔老道衝脊背大聲吩咐:“貼你家院前的柳樹樁上,包好!”

人們又一陣轟笑。那人愣愣神,沒敢回頭,幾乎是逃出人叢。崔老道翻翻昏黃的眼珠:“廢話!”

“廢話!”於是大家也這麼說,七嘴八舌。

有人買膏藥倒幹脆,問明價錢,就掏腰包。崔老道卻又捂住膏藥,怕人買似的聲明:“我這白雞膏是紮紙馬送死人,哄鬼的喲,你莫要上當!”

“呃——你老人家還能騙人?”

“人人都騙人,巧妙各不同。我騙了一輩子了。”

“哈哈……不怕……不怕!”

“不怕就行。接不上骨頭,可別後悔。”

崔老道說著鬆開手,很不情願地接過錢,給了那人一貼膏藥。等那人離開了,他又冷笑一聲,搖首自歎:“看樣子也像個曉事的,偏要大睜兩眼上當。——可見人心費解!”仿佛辦了一件極倒黴的事。

圍觀的人仍然隻是笑,沒有誰插話,惟恐招難堪。他們知道,崔老道嘴裏,向來沒有中聽的話,說發火就發火。

有時候,以往買過他膏藥的人,等病人好了,特意找來向他道謝。崔老道偏又不認賬,冷冷地說:“你認錯人了,沒買過我的膏藥。”

“沒錯,這還能記錯嗎?”

“要麼就是骨頭本來就沒斷。”

“斷了……”

“斷了怎麼能接上!”

崔老道勃然變色,好像被人栽了贓。那人嚇呆了,直直地望著他,莫名其妙。如果他還拿了禮物,崔老道會當眾扔出去,大光其火:“誰稀罕你孝敬!你是我兒子還是孫子!”

日子久了,再沒人向他道謝。崔老道落得清靜。他像一個天外來客,似乎沒有人能理解他,他也不願和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往來。他喜歡孤獨,孤獨得近於冷酷。既不體諒和關心別人,也不需要別人的同情或感謝。

崔老道仍住在鶴壽觀舊址,那裏早已荒蕪,到處是磚頭瓦礫,隻僥幸存下來半截牆。崔老道倚牆搭了半間屋,就是他的仙居了。原先的鶴壽觀大門外,有一片空地,空地上尚存一棵古槐,合圍粗,枝權濃密,像九龍盤空;樹根弓露,如怪蟒出洞。古槐下有一口井,是當年鶴壽觀的道士們吃水用的。水甘甜而清冽。因為長久不用,上麵漂一層穢物。一隻很老的井蛙浮在水上,顯得百無聊賴,時而煩躁地蹬蹬腿。

天地太小了,簡直能把人悶死。井蛙似乎要撞開一個新世界,猛地一躍,黑洞洞的井壁竟是那麼堅不可摧!不用說,它失敗了,被重重地碰落井下。這樣的衝刺,它也許進行過多次,每次都以失敗告終。而失敗一次,就加深一次絕望。它永遠也不會明白,一隻井蛙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

崔老道在不外出的時候,常在這棵古槐下悶坐,或者望著井蛙出神,或者凝視著空曠的黃河故道,麵色灰暗而痛苦。他愈來愈潦倒,愈來愈怪僻了。

出外賣膏藥,崔老道常穿一件破爛的長袍。長袍內外約有二百塊補丁。其實確切地說,那全是用一塊塊碎布聯綴起來的,色彩斑斕,黑、白、紅、黃、藍、綠、紫,幾乎集顏色之大成,左肩上還縫了一塊牛皮紙,樣子形同乞丐。

他衰老得太厲害了。腦後拖著前清時留下的一根小辮,白白的,細細的,有時散開了,那一撮可憐的白發便披散肩頭,無光澤,也不整潔,如同一窩亂檾。因為頭發稀疏,頭皮便清晰可見,是淡紅色的,有些黑色斑點。在發叢間,常有一兩個跳蚤,蹦來蹦去,煞是快活。臉上銅鏽似的老人斑重重疊疊,仿佛蟾蜍的皮。眉毛已經脫落,眼皮就顯得特長,多皺,像兩塊汙髒的破布,從額際吊掛下來。昏黃的眼珠,如同浸泡在兩汪血水裏。一張四方大臉成了骷髏。走起路來,僵直而蹣跚,一根指頭就能把他捅倒。當然,沒有誰捅他。